老僧轻宣一声佛号:“罪过,罪过,西王将那女子好生赞扬一遍,又说这等女子数百年才能出一个,你女儿才不过十三岁,但通体风流一派天真,命里注定是个是非之人。于是二人计议,要想个法子送这女子入宫。当时那女子尚未取字,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合府上下呼之为‘幺儿’”。苏旷忍俊不禁,武将荒淫好色本来也是常事,倒是难为了老和尚娓娓道来,想必西王言语之间也颇有艳辞,他顿时对那部野史有了些兴致。“于是过不久,李将军就托言寿筵,在家中大摆“雪牡丹宴”,说是有一品叫做“冷月华”的牡丹能在雪中盛放,是稀世之宝——新皇生性极爱奇花异草,欣然而往。酒过三巡,君臣前往后花园赏牡丹的时候,却有下人回报,说是一时不察,冷月华被李家小姐折了去——而这位李幺儿,就一时回避不及,拈花含笑见了皇帝一面。”苏旷暗呼可惜,雪中夜宴,美人拈花,想必这一节里还有许多眉目传情的风流趣事,可惜到了老和尚嘴里,却变得平泛无奇,他又不好打探详情,也只能姑妄听之——“回转内堂,皇帝果然问及李幺儿的身份年龄,有无婚配,李将军自忖此事必成,忙回道小女年龄尚幼并无婚配,西王也跟着进言,说是李幺儿德才兼备,知书达礼,哪知皇帝话锋一转,说——西王的王妃两年前辞世,朕就做个媒人吧,赐李小姐国夫人之号,你两家锦上添花,如何?李将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说道小女年幼,一通哈哈打岔过去。事后二人密谈,说当朝皇上出了名的贪恋美色,这回不上当,真是蹊跷之极。过不几日,西王说是兰州有事,离京西去,这做媒的事情自然搁置下来。”苏旷暗中喝一声彩,寥寥几句,倒是把先皇的雄才大略提点出来,这西王煽风点火,皇帝居然识破,也瞧准了以李幺儿必定会兴风作浪,竟是顺水推舟,把这烫山芋仍回西王手上,他笑道:“以当日局势,李家未必会同西王结亲吧?”“不错”,老僧赞许,“李家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李夫人一位娘家姨母是宫中太妃,有位公主正在修习礼仪规矩,李夫人奔波了一番,把李幺儿送去那位太妃宫中,权作公主的伴习。那太妃一见李幺儿,也是大惊失色,说即使后宫深如海,你这样的容貌也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我从前总不信玉环飞燕能以美色误国,见了你,不由得我不信。她便问那姑娘——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愿意嫁给西王,还是愿意留在宫里?苏大侠,你若是女子,你做何选择?”苏旷听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和尚说宫廷艳事正津津有味,没想到白须老僧居然停下来有此一问,他哈哈一笑:“宫廷之事,岂是我等草莽之辈所能明白的?”老僧点头道:“那李幺儿想了片刻,只回了一句——平生之愿,便是海天空阔,任我翱游。”苏旷击案道:“这等女子,真不该生在王侯将相人家——莫非……莫非她日后竟是流落到江湖?”老僧含笑不语,此时竹叶上一滴清露滴答一声落入杯中,衬得宝刹庄严,天地寂静,苏旷叹道:“只怕流落江湖,也未必是容易的事情。”老僧道:“不错……那李幺儿虽是将门之女,却不通武功,宫门内富贵如海,却也不是发愿之下就能如意的。人世如这杯中之露,红粉亦不过枯骨,什么样的英雄佳人,最后也不过留一声清响罢了。”无踪,无迹,无形,无影,江湖何尝不是如此,多少千古风流过客,留下的,只是一声传说,就是这种种传说,也要在口耳之间磨失了本来面目。老僧续道:“那个记事之人说,入宫日久,李幺儿的性情日益阴鹫偏激,只是当时人人不知,以为她还是纯澈心地,她在深宫中一住两年,渐渐绝口不提昔日愿望,籍一个女子的所能,笼络起身边诸人来……她最后袒露真心,全力交纳的,却是先前那个探花郎。那位探花郎因为面容清秀阴美,也被不少朝臣随口侮蔑,说他亦不过以色事人,李幺儿只道二人必是同病相怜,又有一番计划需要借此人之力,于是书信暗通款曲,假意也做了真心。”听到这里,苏旷几乎断定这段“野史”必是那个探花郎所写,插话道:“难怪这番叙述满带一股酸气……是日后那女子舍了探花而去?”“不错。”老僧道:“那探花也是个异人,他自称年幼时原本辨才无碍言词犀利,但渐渐因为逞口舌之快得罪多人不知凡几,偏偏自己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每每不吐不快,只好常年扮作口吃,天长日久的也就真的口拙。这样一来,他人本来就聪明,常常在发言之前想清楚当讲不当讲,虽然少了许多晋升的机会,也终于保得平安,如此忍辱负重,也算是奇才……李幺儿结识探花郎之后,常常劝他,修史乃是国之大事,非国君心腹不能为之,你一个翰林院微末清官,哪里能有这种机会?即便有了机会,也未必有好下场,不如想法子抄录副本带出宫去,找个幽僻山林写完史书,你要是愿意,我自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探花郎被她几次三番一劝,还真动了心。李幺儿也真有些手腕,李三江镇守的辽东的时候,与高丽国一位王子来往甚秘,那王子也一直渴慕李幺儿,所以李幺儿偶尔提出去高丽避祸,那王子一口就应承下来。”“李幺儿长到及笄之年,皇帝日益目驰神摇,原先的做媒一说也自然烟消云散,不顾皇后反对,要立李幺儿为贤妃,说不得,李幺儿也只好出宫回府,要按照礼法行事。一个月后,那位探花郎奉旨出使高丽,李幺儿见时机成熟,趁夜逃出将府,混在探花车队中离京而去。她这一走,李将军就是欺君之罪,被削了爵位连降七级,合府上下株连无数——但据那位探花写道,李幺儿毫无愧色,甚至略有得意,说是他们既然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顾及他们?得意之余又对那探花说,你莫要多想了,我出宫之前已经在太妃那里留下蛛丝马迹,不用多久当朝就会知道你截留副本,私自修史,又暗通西王图谋不轨,借出使高丽的机会带我离国,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现在你没路可走,跟着我从高丽出海是上策。李幺儿实在心狠手辣,她离去不久,皇帝果然找到了她密藏的书信,以及李将军和西王的往来书信,那皇帝多年来正愁没有证据,再加上李幺儿一逃之下他急怒攻心,借此机会将西王削职为民,李府合家发配——那两个人都是老奸巨猾,但是谁竟会提防亲生女儿这般的处心积虑?消息传出,李幺儿大哭大醉,隐隐约约听她提及了母亲、报仇……”江湖中虽有不少女侠豪迈不羁,流芳千古,但是世俗女子又有几个能从得了本心?既然提及李幺儿是胡姬所生,想必她母亲也是含恨而亡,这一番颠沛,也难怪李幺儿对父亲生出刻骨恨意。苏旷感喟:“李幺儿抛弃父族固然心狠,却也情有可原,但是如此摆布那个探花郎,就未免过分了些,我猜她或许有长相厮守的心思,可是,但凡是个男人,怕也忍不下这口气。”老僧道:“正是,探花郎大怒,他虽然有隐逸之心,但从没想过叛国,李幺儿自以为拿捏在他七寸之上,但他自称生平从不受人要挟,拂袖而去。他的家族确实有些来历,居然硬生生躲过了朝廷数十年的追杀,直到今日,朝廷依旧在寻觅他的踪影。”苏旷眉头一皱:“二王获罪,朝野皆惊——只是,大师,这好像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当事人即使还在人间,也是垂垂老者……”老僧淡淡道:“苏大侠有所不知,李幺儿就是云小鲨的外祖母,今日的云家船帮,本来就是从她昔年海天翱游的一念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