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云也跟着走了,张三还觉得挺不好意思,让他白跑了一趟。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在看热闹的间隙里,江停云已经再次施展了“入梦神机”之术,隔空取中了何三郎。=====当天夜里,何三郎就做了一个梦。起码最开始的时候,何三郎以为这是一个美梦。因为在那个梦境里,他的妻子祝氏并没有生过女儿,而是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哎哟呵,把那何三郎给乐的呀,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当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最会在潜意识里给自己现实里的所作所为找借口,然后竭力美化自己。就比如现实里的何三郎吃喝嫖赌,从不顾妻女死活。但他却给自己找借口,自己之所以整日不干正事,全是因为没个儿子,不知道自己若是累死累活的,挣下偌大家业会便宜了哪个吃绝户的。如果他有了儿子,哪怕是为了儿子日后成家立业呢,也会改邪归正,好生经营家业的。入梦神机这种法术之所以能被归类到神通里,就是因为这法术十分玄妙随心。它不止随施术者的心,还会探查中术者内心的想法,编织出最能让中术者信服的梦境。意志不坚如何三郎者,根本不可能看出破绽。所以,梦境里的何三郎连得三子,置业勤恳且经营有方。妻子祝氏温柔和顺,还主动替他纳了两个美妾。妻贤妾美,子孙满堂,这才是他何三郎应该过的日子呀!只是,随着儿子们逐渐长大,何三郎就发现,日子开始不那么顺意了。孩子长大之后,依旧爱吃爱玩,挥霍无度。但因为何三郎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三子各自成家生子,妻子祝氏撒手人寰,他年纪老迈,不能再经营家业之后,三个孝顺儿子立刻就翻脸无情。一个儿子骂他老而不死是为贼;一个儿子嫌弃他贪权恋势,一大把年纪了还霸着家业不放;最小也是最得他疼爱的儿子埋怨他,不该生两个哥哥,平白分薄了独属于他的东西。他们只对那偌大的家业感兴趣,一说到要赡养老爹,就一个个推三阻四,各有借口。老大说爹平日里最疼小儿子,应该让小儿子养活他;小儿子则说大哥是长子,分的家产最多,赡养老爹的责任应该大哥来担;二儿子只说宠爱和产业他两头不占,这种事情别来找他。劳心劳力将三个儿子养大成人,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儿子愿意给他养老。单看梦境觉得他可怜,结合现实就知道有多讽刺了。梦境的结局,是小儿子悄悄将他推上了大儿家的墙头,便甩袖扬长而去,根本不管他一个古稀老人摔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何三郎在对儿子的咒骂声中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呆坐了良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跳起来破口大骂:“姓黄的老不死,你这个老狐狸不愿意帮老子也就是了,还这般作弄老子。亏我爹生前一直视你也为知己,你就是这样对待故人之子的?若我爹泉下有知,怕是会恨自己眼瞎错看了你!”跳着脚咒骂了一通之后,他又重新躺回榻上,几次翻来覆去,梦里的场景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他以为自己后半夜睡不着了,却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然后,他又做梦了,两次的梦境似乎还是联动的。再次入梦之后,先前梦境的内容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于是他也不再执着于生儿子。——反正生了儿子也不一定会为他养老送终,他干嘛不趁自己还年轻,多快活几年呢?这次梦里的情况和现实非常接近,他只有三个女儿,他也和现实中一样,整日里只顾自己吃喝玩乐,从不管妻女的死活。妻子祝氏劳心劳力,把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之后,终于松了口气。三个女儿孝顺,女婿们也很贤德,轮流奉养岳母,祝氏终于苦尽甘来,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何三郎却是整日里醉生梦死,等到钱财用尽又染了一身的脏病之后,再没有一家妓馆肯收留他,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肯接济他。想重新回家找妻子拿钱时,他才发现三个女儿出嫁之后,妻子已经许久不在家里住了。再想找三个女儿时,他才猛然惊觉:因为女儿的事他从来没有操心过,三个女儿到底嫁到了何处,他竟是一无所知。为了活命,何三郎最终沦为的乞丐,夏天受暑,冬天熬寒,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时常会因为争抢一点食物,被别的乞丐殴打。寒来暑往不知几度春秋,他辗转乞讨度日,早已不知家乡的道路在何处。这年冬日,天气严寒,才十月不到,便有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下。几乎片刻之间,天地便趋于一色,粉妆玉砌一般,似是青女倩居之胜境,不似人间应有。对于围炉温酒的富人来说,这样的大雪乃是天赐奇景,他们或在自家园中,或约上好友泛舟雪湖,吟诗作对,饮浆浮白,好不快活。但对穷人来说,却意味着要不停地爬上爬下,清扫屋顶积雪,连一个整夜的觉都是奢望。因为一旦房屋倒塌,便是一家子性命全无。只有熬过了这雪色严冬,才有机会笑言一句:瑞雪兆丰年。何三郎自然不是富人,他甚至算不上穷人。他只是个乞丐而已。随着和他一起寄居破庙的乞丐一个一个冻死,他的内心也越来越绝望。一开始,他还想着:我还能熬过这个严冬吗?到后来,他却只敢想:我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傍晚,他冒着风雪乞讨回来之后,才发现那座容身的破庙,也终于淹没在了无情的风雪里。这意味着,他最后的栖身地没有了。绝望的何三郎却不敢停留,只能揣着吃剩的半个窝头,不停地在雪地里行走。多年的乞丐经验让他明白,这种时候,一旦他停止行走,也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浑浑噩噩间,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的落雪终于停了。何三郎松了口气,扶着一棵被雪光染成银色的树干,抖了抖自己略显僵直的躯干,想要舒缓一下酸痛难忍的脚踝。此时万籁俱寂,既无人声,也无鸟鸣,煌煌天地间仿佛只有他这一个生命在挣扎徘徊。何三郎自感凄然,回想起幼时承欢于父亲膝下的安定欢然,新婚燕尔时的岁月静好,还有长女出生时初为人父的喜悦,心头终于升起来悔恨之意。哪怕他一生无子,女儿嫁人之后,又岂能不拂照年迈老父?等他再次抬步欲行时,忽觉头晕目眩,身体的疲惫终于是战胜了求生的意志,何三郎昏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啊——”何三郎再次惊醒,窗外晨曦已露。他抬手抹去了额头汗渍,只觉浑身上下黏腻不已,急忙下床换衣。以家里如今的情况,如果他生病了,肯定是没钱给他医治的。虽然半生不顺遂,但他并不想死,更不想病死。换了干爽的衣裳,再次坐回床上,何三郎就开始琢磨他一夜之间做的两个梦。因着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坚持认为,昨夜的梦魇,全是黄九郎施法所为,不能当真。那么,黄九郎那个老狐狸,又为什么要用梦境吓唬他呢?何三郎独自琢磨了许久,直到大丫头来给他送早膳,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赔钱货贱丫头呀!先前那老狐狸明明答应祝氏,要来接走大丫头,但约定的时日到了,他却没有来。何三郎以己度人,觉得那老狐狸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养一个没用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