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心如天地间一抔雪,自认无情无义,冷漠至极。他珍重地收起牌位,重新挂回无字白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尚未燃尽的三支线香。细微的火星还在燃,檀香涌入他的鼻腔。青年隐约间甚至能看见烟雾的形状,眼底的情绪如浪潮翻涌,将熊熊燃烧的欲望推至顶峰。窗外的风声还在呼啸,手中的线香也在烧,突然,谢洵鬼使神差地并拢手指,白玉指尖径直捏灭那点火星。本就纤细的线香顷刻断裂,年轻的郎君一半身子罩在浅黄的烛光下,一半身子却留在墙角的阴影下,宛如一尊撕裂的神像。除了所谓的神佛和他自己,没人知道谢洵方才想到了什么。那截细香,那点火星,那丝光亮。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风光尊贵的公主殿下。皎洁月光下,那人落在他怀抱里的一截纤腰;以及今天她站在灿灿晨光中,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听说三年前,殿下曾提剑上殿。”耳畔适时响起岁阑今夜说过的话,寥寥数语,谢二公子脑海中却自行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朝堂之上,少女的凤眸中却盛满了直白的杀意。谢洵突然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像是一本前朝遗落的孤本典籍,每掀开一页,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虽然他依旧觉得靖阳公主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女子,但不可置否,她的生命力,还真是强到让人羡慕。元妤仪想活,也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于是两相权衡,选择那条牺牲最小、收益最大的路走。对于这点,谢洵是欣赏的;不可否认,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至于她的心机和手段,青年觉得无所谓,既然夫妻二人都抱着利用的心思,那干脆将这桩设计来的婚事发挥出最后一丝价值。榨干抹净,才算值当。……终于,年久失修的窗牑一角被冬风撕开,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贪婪地扑在笔直站着的年轻郎君身上,谢二公子的思绪愈发清醒。新年将至,他也即将借靖阳公主的势,登阁拜相。他要手握权势为母复仇;他要入仕做朝堂之中,凌驾于高贵世家之上的官;他要将这朝堂彻底翻个天。所谓世家依旧在叫嚣,不过是朝堂上没有与之对峙的新鲜力量;所谓皇权式微,权臣当道,不过是新帝身边无可用之人。既然如此,谢衡璋又有何理由不入局?他愿借未来妻子造的东风,来做吉日景和四年腊月初五,已丑月,戊寅日。宜婚嫁,忌动土。今日是公主出阁,这是皇城之内最后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排场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庄重。自南宫门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但允许大晟百姓围观。元妤仪穿着大红色织金锦缎宫装,乌黑高髻上簪着一套华贵的赤金玳瑁头面,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海棠花团扇,遮住精致面容。纳采问吉,一系列繁冗的流程自有谢家和礼部去做,宣宁侯虽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然木已成舟,还是得硬着头皮协助礼部。元日刚过,宣宁侯便带着王夫人递了拜帖,送来一株名贵的红珊瑚,一幅前朝遗落的孤本《颂喻帖》,并两个五色合欢铃,祝愿新人长长久久。既已成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的工夫总得做全套。由教引嬷嬷带着,鸾凤轿辇停在弘德殿前,元妤仪挪开团扇看向台阶上的少年,屈膝行礼。景和帝藏不住情绪,脸上是明显的低落。他知道皇姐那么做的目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哪怕皇姐屡次宽慰,他依旧迈不过自己心中的坎。那谢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性又如何?他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皇姐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未来的驸马会不会不将皇姐放在眼里?谢二公子若是对皇姐不好,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应当承担最大的错。一切皆是未知,但元澄已然对谢洵抱有敌意。景和帝接过身后内侍手上捧的礼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身着盛装的靖阳公主对面站定。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深吸一口气,鼻端微涩,忍痛将礼盒双手捧给元妤仪。“今日靖阳公主出阁,下嫁宣宁侯府,实乃”少年清朗的话音一顿,彷佛喉咙里卡了东西。他勉强憋出一抹笑补充完剩下的话,“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说完,景和帝后退半步,竟躬身朝靖阳公主行礼,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做错事的孩子。“伏愿皇姐此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元妤仪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眼中闪过一丝痛,偏偏不能露出半分失仪。她明白,阿澄在为她担心。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也将成为景和帝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二人日后真的有幸能做到举案齐眉还好;倘若二人反目成仇,那阿澄便会把那些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元妤仪将礼盒递给身后的绀云,重新以团扇遮面,只听到一道含笑的轻松声音。“有陛下此言,本宫与驸马便是得上天祝福、得神佛庇佑,必能白首偕老、相伴终生。”哪怕做不到,她也得尽量同未来的驸马保持面上的友好,不能让阿澄为她担惊受怕。这样的话似乎冲淡了两人心头的不安,三声锣响,靖阳公主向景和帝辞别。民间女子出嫁,皆由家中兄弟背新娘上轿,可这在皇家却是不合礼法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想要出宫相送,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故而这是姐弟二人在乾德殿前的最后一次会面。元妤仪坐上宫人特意备的轿辇,四周严实的纱帘垂下,遮住她的身形。一路上,她听见四周百姓们欢呼的声音,大晟朝局安稳,如今虽然是幼帝登基,却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闹出什么大乱子。百姓们手中可支配的钱财多了,人也就有了活气儿,何况是公主出嫁这样的大喜事,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欢快却不吵闹。他们高声喊道:“殿下新婚大吉!”“殿下千岁,殿下万安!”“祝殿下与驸马和和美美,百岁不相离!”百姓说着笑着,自有跟随的内侍宫女分发琐碎银钱并一些瓜果等吉利物件。元妤仪耳畔被这些祝福语充斥,心里蓦然想起三年前的事。父皇崩逝,朝中以江丞相为首自成一派,无人与之抗衡;皇弟虽是储君,却碍于年纪尚幼,尚在国丧期间,难免受其掣肘。那时,姐弟二人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元妤仪的梦境中充斥着迸发的鲜血,倒成一地的尸体,她屡屡梦见野心勃勃的臣子逼宫,常常半夜被吓醒。大晟只有一个太子,未来也只会有一个皇帝,可接二连三的噩梦让元妤仪看清现实。她若不心狠,届时便是旁人刀下亡魂。于是就在先皇崩逝七日后,靖阳公主越级换上了长公主的服制,她提着三尺青锋,将新君送上章和殿的龙椅,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朝上以江丞相为首的臣子皆连夜撰写斥责靖阳公主的奏疏;次日,上京便传出了靖阳公主目无礼法,意图谋权的野心流言。哪怕元妤仪并未被封为长公主,哪怕她已经放下公主尊荣,前往承恩寺守孝祈福,那些恶毒的话却依旧响在耳边。如今看来,却翻了个天。……纱帘吹起一角,女郎抬眸去看,轿辇外的百姓面上都挂着无比真切的笑容,笑嘻嘻地接过宫女内侍洒出来的瓜果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