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环对贾家已经是十二分的不耐,但也不至于把气撒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去。况惜春所说的佛门淫窟若是真的,也确是违反了本朝律令。馥环也不客气,直接向官府举报了去,然后又亲自去求见了藕舫园不远山上的庙宇,请求庙里的师太收惜春做徒弟。师傅们本不信这些富家千金真的静得下心修行,又因惜春俗家亲戚们就在京里,怕惹麻烦,待真的见了她,发现她真的狠得下心与前尘往事斩断了所有机缘,才松了口,只是仍得从最小辈分的弟子做起,打杂抄书,没有优待。惜春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宁愿上街化缘也不愿回家里或者水月庵,自是吃得起这个苦,这庙是百年名庵,连皇太后都来上过香,不管内里有没有掺和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争斗,起码水月庵那些龌龊事儿她们是不屑干的。惜春也没想到峰回路转,当年木讷得一声不吭、任人欺负的迎春反而替她寻了这么一门出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谢她,只好听她的话给师父磕了头,又去谢馥环。“你好好修行吧。”馥环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想提醒一句,佛门也并不清静,这样名声大的寺庙也不见得里里外外都见得光,但她又不忍心给刚从绝望泥泞里爬出来的人致命一击,也只得道,“不必担心其他,我自然帮你打点好。”少不得对庵里的主事吩咐一二。林家毕竟地位摆在那儿,其他人自然也得卖她这个面子。迎春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安心心地上路了。“你这次回贾府,倒是不曾逗留。”馥环也听说了贾家出了不少事,心里还在担心迎春回去后要被扒一层皮下来,想不到她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迎春叹道:“二太太对我还是不错的。”馥环一想,也就是了,如今贾兰中了进士,贾家有了中兴的希望,自然不好同之前落魄时一般的行事,逮着谁就像抢似的“借钱”,丢了自家的面子身价。所谓的礼义廉耻,总是建立在加官进爵的基础上的,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自己亲手推入火坑的姑娘也好意思去借钱,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谁,待事情有了转机,才开始顾忌自家人的声望,想着目光要放长远些。她点点头,道:“已经算好日子了,你那儿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那天出发。”迎春自然是没什么事,安安分分地等馥环与几栀处理好了手里的事,拜别宋氏等,也就不声不响地离了京师。她不是没听说过就在出发前几日,南安府的云大爷还来求见林滹,只是被林征不算客气地送出了门去,到底没能见着馥环一面。馥环离开云家,和她离开孙家,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儿。当年南安太妃不满她无子又善妒,百般刁难,林滹夫妇自然是偏向自己的侄女儿的,几番交涉下,馥环还是回了娘家,和云家算是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与云渡少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迎春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连马兖那么好的情缘都斩断了,怎么就不肯原谅云渡呢?“你三妹妹还在蛮国生死不知呢。”几栀听她疑惑,赶紧道,“可不敢让馥姐听到,她曾经嫁过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成了需要靠跪地求饶换回命来的人了,到底还算不算当年那个人,我们外人都说不清楚的,只能等她自己想出个答案。你也别替她操心了,她这人一向有主意,倘若打定主意一个人过日子,自然过得好。若是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和云大爷过日子好,那就得看云大爷愿不愿意舍弃云家所有来入赘了。”迎春情不自禁地道:“怎么可能。”连贾家那么艰难了,现在出了个进士,都把从前的派头捡回来了,何况是云家这个郡王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安太妃当年送自己家的女儿去和亲都舍不得,云渡身为嫡长子,怎么可能入赘?他若有这份魄力,当年就带馥环出来了,何至于劳燕分飞。她们毕竟要走远路,又带了不少人手,行程自然是快不起来,行至驿站,迎春只觉得一直有人在看自己,但是好不容易提起胆子去看时,却又什么都寻不到。“你在看什么?”驿站里条件自然不比家里,几栀与她同住一间,见她一直在看窗外,不由地好奇。迎春皱眉道:“许是我的错觉吧。”明儿个还要赶路,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几栀便催她用饭:“今天我们早点睡。不然明天起来,又要手忙脚乱的。”迎春应了一声,离开了窗边,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却呆愣在原地,而后匆匆忙忙地推开房门出去。林福正在饭堂里和驿站的管事儿说话,见她这样子,忙问:“贾姑娘这是怎么了?”“宝玉!我看到宝玉了!”迎春方才那一瞥,分明远远地看见了宝玉。林福也不是没听过贾家那位宝贝疙瘩走丢的事儿,便叫人陪着迎春出去看,只是宽阔的一条大道,毫无遮蔽之处,如今已是夜幕,赶路的行人也不见了,空荡荡的一片,哪里又有宝玉的影子呢?迎春遍寻不见,不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那毕竟是你弟弟,他走丢了,你嘴上不说,心里毕竟惦记着。”馥环忍不住问,“要不,趁着还没离京多远,你回去帮着找一找?”迎春忙道:“不,我想去桐城。”她浑浑噩噩了一世,也唯有这个决定,当真由她自己做出,发自本心,若是这次再动摇了,那她这一辈子,约莫也就是这样了。馥环叹了口气,托驿馆的管事这几日帮着在附近打探打探,叫迎春把宝玉的身量和她方才瞧见的打扮仔细说了:“若真有人见过那位公子,烦请送个信去京里,那是原来荣国府的贾家的二公子,不见了有一阵子了,家里人着急得紧。”管事的自是应下,心里也嘀咕,一个大老爷们自然是用不上“丢”这个字的,还不是自己跑了,左右有顾虑呗,这种哪里找得回来?有良心的,过个三年五载的自己想通了,还会回去,但外头的事儿谁说得准,也许一个寒潮,一个热症,人就没了。或者那小子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这天底下这么大,要是愿意回家,谁高兴风餐露宿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管事在驿馆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分别、什么样的行人都见过,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是迎春这毅然决然地要去桐城的态度,还是让馥环意外之余,多了几分欣慰。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迎春她们歇脚的位置离京城其实也算不得多远,既然她看到了像宝玉的人,总要请人带个信去贾府的。王夫人等本已绝望,闻得这个信,一颗心又热络了起来,忙派人去那驿站打探。驿站的人倒还记得迎春匆匆忙忙出去找人的事,馥环又留了银子,他们也应付差事地找过两回,但是迎春那天找疯了都没找到,这几日又怎么可能看见人影?故而贾家人来的时候,他们也算热心地把那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邀功说自己也帮着找了几回,可实在是没人见过那位爷,他们自己心里也觉得是迎春的臆想:“您放心,横竖我们驿站就开在这儿,若是那位爷还来这儿,我们必是会拦住他,往京里送信的。”王夫人等听了回信,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贾政叹道:“想来是二丫头看花了眼罢。”王夫人心里有怨,想道:“迎丫头若真惦记着这事,哪里还能一走了之呢?如今倒害得我白高兴一场。兴许她第二天继续找,就找到了呢?”更叫她难过的是,宝钗听说这次又是无功而返后,连哭都不曾哭一声,沉默了半晌,就继续去忙她外头的生意了。如今生意不好做,她开布庄的本钱不算多,从前那些人脉又都躲得远远的,老伙计们散得影儿都找不着,一切都得从头来起。薛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宝钗先头还强守着规矩,不敢去铺子里“抛头露面”,后来也顾不上这些了。王夫人虽有诸多不满,但正如宝钗先头所说的,贾兰就算入仕,刚开始也没多少薪俸可领,于家里这么大的开销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二来,她看宝钗的心也不如从前那般,也怕把她逼得急了,她也不替宝玉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