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ot;捣糨糊&ot;的招数很多。一般地说有移花接木、掐头去尾、颠三倒四、含沙she影好几种,总的来讲是怎么好玩怎么说,怎么俏皮怎么讲,哪怕把话倒过来说。
比方说&ot;爷&ot;这个词,原本是尊称,可在新北京话当中,就未必了。许多被称作&ot;爷&ot;的,其实不是&ot;爷&ot;,也没人当真把他们当&ot;爷&ot;。冒儿爷(土里土气、傻头傻脑、没见过世面的人)就不是,板儿爷(拉平板三轮车的)也不是,侃爷和倒爷,包爷(包揽讼事的人)和揽爷(招揽顾客住店的人),当然也不是。还有&ot;捧爷&ot;,是专门给人捧场的,能算&ot;爷&ot;吗?诸&ot;爷&ot;之中,也就&ot;款爷&ot;还对付。但他和这么些&ot;爷&ot;们混杂在一起,就算是&ot;爷&ot;也不是&ot;爷&ot;了。事实上款爷们虽然一个个财大气粗牛逼哄哄,北京人还真不会打心眼里把他们当回事。不就是有俩钱吗?拿去买两根蜡烛三刀纸,爱上哪烧上哪烧去!
拉平板三轮车的是&ot;爷&ot;,开的士的则叫&ot;哥&ot;(的哥)。同样,成了&ot;腕儿&ot;的歌星影星各路明星也不能叫&ot;爷&ot;,只能叫哥叫姐,昵称&ot;星哥儿&ot;、&ot;星姐儿&ot;,好像自己家里人似的。其实&ot;星儿&ot;们即便是哥儿姐儿,那也是大哥大、大姐大。他们成不了咱的哥们姐们,就像冒儿爷永远都不会被人当爷看一样。这就叫&ot;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ot;。如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那还叫&ot;捣糨糊&ot;吗?
其实北京人自己就是&ot;爷&ot;。正因为自己是&ot;爷&ot;,因此拿谁都敢&ot;开涮&ot;。北京人损人的本事是没得比的,讲究的是骂人不吐核儿。比如脸上皱纹多,就说人家&ot;一脸的双眼皮儿&ot;。双眼皮是大家都喜欢的,一脸的双眼皮就哭笑不得。更损的是说人家&ot;一脸的旧社会&ot;。所谓&ot;一脸的旧社会&ot;,就是一脸苦相。但再苦,也不能把人家打发到旧社会去呀!
这也是北京人&ot;捣糨糊&ot;的招数之一,--用政治话语开涮。杨东平说得好:&ot;政治是北京生活的盐。没有政治,北京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ot;(《城市季风》)同样,没有政治,北京话也会变得寡淡无味。所以,你常常会在新北京人的嘴里听到诸如反动、叛变、苦孩子、根正苗红、水深火热、向毛主席保证、不能干阶级敌人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情之类的政治术语甚至文革语言。但如果你认为他们是在讲政治,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说的话撒点味精加点盐。因此,当他们使用这些政治话语时,多半都是活用、曲用,甚至反用,比如&ot;挖资本主义墙脚&ot;。
这就不但是&ot;捣糨糊&ot;,而且也是&ot;倒江湖&ot;了。事实上新北京话中也不乏江湖气。匪、抂匪、不吝、浑不吝,在北京是&ot;拔份儿&ot;的。拔份儿有出风头的意思,但和上海的&ot;掼浪头&ot;不一样。&ot;掼浪头&ot;往往是虚张声势,&ot;拔份儿&ot;却常常要动真格的,至少要真能豁得出去,&ot;是条汉子&ot;。上海是没有什么&ot;汉子&ot;的。赵无眠先生开玩笑说,鲁迅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也才住出&ot;四条汉子&ot;来(《南人北人》)。不是&ot;汉子&ot;,又要&ot;掼浪头&ot;,便难免有些&ot;开大兴&ot;的味道。开大兴,就是装假、作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说一些不能兑现的大话和空话。大兴,即大兴街,在上海南市小西门外,原来是专门加工非真金首饰的地方。首饰当然是真金的好,真金的贵。所以,大兴货便有便宜货甚至假货的意思。开大兴,也就是广州人所谓&ot;大只讲&ot;(说大话)了。
其实北京人也说大话的。&ot;老子天下第一,谁敢叫板起腻?打噎就是烦你,只因身怀绝技&ot;,是不是大话?没法子,北京是中国最大气的城市,北京人是中国最大气的市民,他们不说大话,谁说?所以,北京人即便是在&ot;捣糨糊&ot;,我等也当以&ot;倒江湖&ot;视之。
四、活法与说法
的确,方言不仅涉及地域,更涉及文化。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说得白一点,就是活法。有不同的活法(生活方式),就有不同的说法(表达方式)。就算是&ot;指桑骂槐&ot;,那&ot;桑&ot;也得因地制宜。比如北方有&ot;狗腿&ot;,南方有&ot;蟹脚&ot;;北方有&ot;立马&ot;;南方有&ot;落篷&ot;(收场)。&ot;落篷&ot;这话,北方人是不懂的,因为骑马的北方人不知那&ot;篷&ot;为何物。
上海人当然懂得&ot;落篷&ot;的意思。他们祖上就有不少是坐乌篷船进上海的。不过到了上海,就不坐船了,坐车。上海有汽车、电车、黄包车。如果要省钱,也可以&ot;开11路电车&ot;。所谓&ot;11路电车&ot;,其实就是人的两条腿;开11路电车,就是步行。这是典型的&ot;上海俏皮话&ot;,--拿现代化生活方式来说事。这话后来别的地方也跟着说,如果他们那里也终于有了电车的话。没有电车,有公共汽车也行。
上海俏皮话或上海流行语总是打着这个工商业城市的烙印,&ot;商&ot;味十足,工业味十足,世俗味十足。比如最近流行的套牢、解套、价位、到位,就原本是股市和商界的术语,觋在也用于社会生活。一个人如果被某事缠得死死的,就叫&ot;套牢&ot;;而在餐桌上问人家&ot;到位了吗&ot;,则是问人家是否吃饱。又比如&ot;立升&ot;,也是上海才有的说法。立升,原本指电冰箱的容量。容量大立升也大,当然售价也高;容量小立升也小,当然售价也低。于是上海人便用&ot;立升&ot;来指一个人的财势。有立升,就是有财势;立升牢大,就是财大气粗。如此,则北京的&ot;腕儿&ot;或&ot;款爷&ot;,在上海人眼里就不过是一台特大的冰箱。
其实冰箱的档次和价格并不一定和容量成正比,但如果价格相近档次相当而容量较大,就显得实惠。上海人是讲实惠的。就连说话,也讲究简明快捷,不喜双拖泥带水。他们往往直筒筒地问人家&ot;侬几岁&ot;,根本不管对方是大爷,还是小姐。那语气,就像是在商店里问价。商店里的营业员也缺少&ot;人情味&ot;。他们常常会直筒筒地问人家&ot;侬买[口伐]&ot;,而不会像北京人那样同&ot;您瞧着哪件儿可心&ot;。上海人的这种说话方式往往令北方人尤其是北方的老年人不快。北京人问人年龄,是有很多讲究的。问老年人得问&ot;高寿&ot;;问中年人,得向&ot;贵庚&ot;;问青少年,得问&ot;十几&ot;;只有对小娃娃,才问&ot;几岁&ot;。饶这么着,也得多说几句:&ot;小朋友,告诉爷爷,几岁啦?&ot;不兴直筒筒问人家&ot;侬几岁&ot;的。在北京人看来,这就叫礼数;而在上海人看来,这是啰嗦。
上海人不喜欢啰嗦。不是说上海人就不讲闲话。上海人也讲闲话的。而且,上梅人有时比北京人还啰嗦。一个中文名叫马天明的美国小伙子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北京人听了只有一句:&ot;嘿,哥们,够地道的啊!&ot;上海人却会发出一连串的感叹:&ot;啊呀呀,马天明!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好呀!你是在哪儿学的?学了几年啦?了不起呀!&ot;但不难看出,上海人虽然话多,却没有废话。除表示惊叹外,还提出了问题,表示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