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说话一旦随便,也就容易出彩。方言中很有些让人拍案叫绝的说法。比如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甚至叫板挑衅,武汉话就叫&ot;抖狠&ot;。抖,可以理解为抖擞,也可以理解为抖搂,还可以理解为振作(抖起精神)。不过,狠,是骨子里的东西。如果都&ot;抖&ot;了出来,一眼让人看穿,显然是不智之举。所以但凡&ot;抖狠&ot;者,多半都有些虚张声势。如果对方比他还狠,他就会一边开溜,一边说:&ot;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哥哥来!&ot;
北京话当中形象生动的说法更多。比如说一个人不识抬举,别的地方叫&ot;给脸不要脸&ot;,北京叫&ot;给脸不兜着&ot;。这&ot;兜着&ot;,就比&ot;要&ot;生动,鄙夷的成分也更重。意思说你这家伙平时就没什么人赏脸,好容易有人给了,还不赶紧兜着?又比如一个人行为乖张,就说他&ot;吃错药了&ot;;脾气暴躁,就说他&ot;吃枪药了&ot;;态度恶劣,就说他&ot;吃了耗子药&ot;;无所畏惧,就说他&ot;吃了豹子胆&ot;;一点小事就兴高采烈,则说他&ot;吃了蜜蜂屎&ot;。蜜蜂是酿蜜的,蜜蜂屎想必也甜。但再甜也是屎。何况蜜蜂屎才多大一点?小甜头么!
上海人也爱说&ot;吃&ot;,比如吃牢(认定或咬住),吃硬(碰硬)、吃瘪(压服)、吃慌(着急)、吃酸(棘手)、吃排头(挨训)、吃生活(挨打)、吃夹档(两头受气)、吃马屁(听奉承话)、吃花功(受人迷惑)、吃卖相(只看外表),就连开车开到路口过不去也叫&ot;吃红灯&ot;。红灯是管制交通的,怎么能&ot;吃&ot;呢?上海人也&ot;吃&ot;。
红灯能吃,豆腐就更是吃得。吃豆腐,就是占女人的小便宜。说些风话啦,做点小动作啦,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挑逗啦,大体上属于性骚扰的擦边球,因此叫&ot;吃豆腐&ot;。豆腐白嫩,使人联想到女人的肉体;豆腐又是&ot;素&ot;的,意思是并无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吃吃豆腐,在许多男人看来也投什么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别洁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让他&ot;吃耳光&ot;,甚或让他&ot;吃官司&ot;。
没有人愿意&ot;吃官司&ot;,也没有人愿意&ot;食死猫&ot;。&ot;食死猫&ot;是广州话,意思是受冤枉背黑锅。广州人不说&ot;吃&ot;,而说&ot;食&ot;。比如食谷种,就是吃老本;食塞米,就是白吃饭;食猫面,就是被申斥,相当于上海话的&ot;吃排头&ot;;食碗面反碗底,就是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最让人看不起的是&ot;食拖鞋饭&ot;,意思是靠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出卖色相过日子。&ot;食拖鞋饭&ot;和&ot;吃豆腐&ot;正好一对,都不怎么体面,但前者更没面子。
一个人,如果总是&ot;食死猫&ot;或者莫名其妙地&ot;吃官司&ot;,那就是运气不好了。运气在吴语中叫做额角头,也叫额骨头。额骨头也就是额头。运气为什么叫额头呢?大约因为运气是要&ot;碰&ot;的。人身上,最容易被&ot;碰&ot;的就是额头。所以,一个人运气好,在吴语中就叫&ot;额骨头高&ot;或&ot;额角头高&ot;,甚至直接就叫&ot;额角头&ot;,比如&ot;依今朝额角头&ot;,就是&ot;你今天运气特好&ot;的意思。
野史中额骨头最高的人是苏小妹。苏小妹据说是苏东坡的妹妹,曾被苏东坡作诗取笑说:&ot;脚踵未出香房内,额头先到画堂前&ot;,可见其额头之高。小妹也不含糊,当即以老兄的长脸作答,道是&ot;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嘴边&ot;,也可见其脸面之长。看来兄妹二人都其貌不扬,一个&ot;冲头&ot;,一个&ot;马脸&ot;,正所谓&ot;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ot;。
额骨头最高的神则是寿星。谁都知道,寿星的额头又大又高还肉突突的,不折不扣的是一个&ot;寿头&ot;。然而在上海,&ot;寿头&ot;却是骂人的话,意思和北京的&ot;傻逼&ot;差不多。因此傻里傻气就叫&ot;寿头寿脑&ot;,上了当还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则叫&ot;寿头麻子&ot;(也叫&ot;寿头码子&ot;、&ot;寿头模子&ot;),而呆头呆脑、土里土气、不懂世故、不通人情就叫&ot;寿&ot;。这就奇怪,难道做寿星不好?原来此&ot;寿头&ot;非彼&ot;寿头&ot;。它不是寿星头,而是猪头。江南习俗,冬至之前,要买猪头腌透风干以备敬神之用,又尤以额头皱纹如寿字者为上选,叫&ot;寿字猪头&ot;,简称&ot;寿头&ot;(请参看薛理勇《闲话上海》)。所以,寿头的意思就是猪。显然,谁要是做了寿头,或被看作寿头,旁边便多半会有人在磨刀子了。
&ot;寿头&ot;既然是猪,&ot;冲头&ot;也跟着倒霉,都被看作是最好欺负,不斩白不斩的&ot;戆大&ot;;而怂恿那些&ot;寿头寿脑&ot;的家伙冲锋陷阵盲目行事,自己坐收渔利的行为,就叫&ot;斩冲头&ot;。上海人一个个&ot;门槛精来兮&ot;,好容易逮住一个&ot;寿头&ot;,岂有不狠狠&ot;斩一记&ot;之理?
真不知长着一个大冲头的寿星老儿听了会作何感想。
大约也只能&ot;吃不了兜着走&ot;了。
三、捣糨糊,还是倒江湖
上海人把傻叫做&ot;寿&ot;,成都人则把傻叫做&ot;瓜&ot;,比如瓜儿(傻子)、瓜兮兮(傻乎乎)、瓜眉瓜眼(傻头傻脑)。傻为什么是瓜呢?原来这&ot;瓜&ot;不是西瓜南瓜冬瓜葫芦瓜,而是&ot;傻瓜&ot;。去掉一个&ot;傻&ot;字,就成了&ot;瓜&ot;。
猪头变寿头,傻子变瓜儿,其实都是方言在&ot;捣糨糊&ot;。它总是在那里指桑骂槐。其结果,是弄得我们连这三个字究竟是&ot;捣糨糊&ot;还是&ot;倒江湖&ot;,也搞不清。杨东平先生的随笔集《最后的城墙》中就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我同意东平兄的意见,&ot;倒江湖&ot;也好,&ot;捣糨糊&ot;也好,都有点调侃,有点无奈。但&ot;倒江湖&ot;在调侃无奈的同时,毕竟还多少有点身手不凡、高深莫测的英雜气,&ot;捣糨糊&ot;就纯粹是调侃甚至嘲讽了。它往往有胡日鬼、瞎折腾、惹是生非、调皮捣蛋的意思,也指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浪头很大,货色不怎么样的人。你想,糨糊就是糨糊,再捣也是糨糊。捣得越起劲,就越可笑。再说,什么不好捣,捣糨糊?所以,谁要是自称&ot;捣糨糊&ot;,那他不是自谦,就是自嘲。
然而语言又是需要&ot;捣糨糊&ot;的。因为语言既不能&ot;闹革命&ot;,又不能&ot;倒江湖&ot;,咱折腾不起。要想生动活泼一点,也就只有&ot;捣糨糊&ot;。
北京人就最会&ot;捣糨糊&ot;。
北京人是语言天才。话语到了他们嘴上,就像足球到了贝利脚下一样,怎么玩怎么转。一个普普通通的词,他们也能玩出花样来。比如&ot;菜&ot;,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可北京人却整出颠菜(走人)、来菜(好事来了)、出菜(出活、出产品、出成果)、瞎菜(抓瞎)、歇菜(歇着)、晕菜(晕头转向)一连串新词儿出来。这可真是会做&ot;菜&ot;了。至于这些&ot;菜&ot;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只有天晓得,所以是&ot;捣糨糊&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