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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树上喊话的布谷鸟3(第1页)

124。投毒

乡邮员在烧锅见到杨小华是上午,在那棵长疯了的大柳树下边。www.Pinwenba.com乡邮所丢过邮袋以后,乡邮员下乡总是挎着全锦绣的邮件。经常邮包很轻,不过,这天有两个从上海寄过来的包裹,乡邮员倚住自行车,在邮包里摆平它们。杨小华过来说:“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我想寄个包裹。”杨小华穿得整齐,不像平时扎围裙。乡邮员不愿意给邮包加重量。他问:“往哪儿寄?”杨小华说:“给家,给我爸做件棉袄。”乡邮员说:“花那钱干啥,晚十天半月,我找个人给你捎回去,也不是树掉叶子天煞冷,等着穿棉衣裳。”杨小华好像有点儿犹豫。乡邮员说:“捎东西的人把握,乘降所具体户的沈振生,和你差不多也是最早下乡那拨,我们有亲戚,锦绣待不了,他要转户,能先回趟家。”杨小华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走了。

哪个农民家新抓了一对小白猪,很舒服地钻在土里睡觉,它们听见脚步声,隔着白纱一样的眼睫毛,看见一双女人穿的小号黄胶鞋。小猪感觉安全,又睡了。这天的烧锅静得很,下地的人去了全队最远的地块铲谷子,中午的干粮都带去地里。

中午,起了西风,生产队仓库的门自动地一开一合,在风里,烦乱地扇。负责给社员挑水的人看见杨小华到队部。挑水人说:“你们户里的葱发得真有劲,到收葱籽的时候,得给我留点儿。”老保管员拿根铁丝修打水的柳罐,挑水人借机坐在干的饮马槽上望着天休息。他说:“小风真好。”老保管说:“好啥,怕要变天头。”挑水的说:“缺雨。”杨小华对老保管说户里闹老鼠。老保管告诉她,老鼠药在仓库北窗台。他还让杨小华帮他把仓库的门顶住。他说那门,再呼搭就快掉了。他又说:“那药可邪乎!”挑水的人往井里放下柳罐。老保管起身看见仓库的门给一把镢头顶住。有新生的苍蝇雀斑一样盯住门板。老保管说:“蝇子都活了,多快。”

一个妇女问迎面过来的杨小华看没看见她家的那群黑鸭子。她说:“死玩意儿,做了拉拉蛋(随处下蛋)的毛病。”杨小华不大的手抓着衣襟。妇女问:“怀里兜点儿啥?”她看见一些白色芸豆。

下午,杨小华在生产队电磨房里出来,简直是一个浑身精白的人出门了。有劲的西风刮到她身上,马上带起一行长的远去的白烟。杨小华拍着驮粮食的毛驴走,还拿件衣裳继续拍打身上的米糠。毛驴也白着,打大喷嚏。到这时候,天上仍旧没多少云彩,照样发蓝。

金榜几个人早上找着锄头出工,下午提前回来了,说铲完那块地得半夜。他们刚走到远坡上,五条狗狂欢一样蹿出去迎接。集体户后面种的向日葵芽刚钻出土,每个芽都顶着两瓣马上就要脱落的葵花子皮。杨小勇说:“向日葵发芽了!”有几个小学生,后背上驮着用布块折成的书包,避到离集体户最远的路边上走,他们怕狗,也怕人。

金榜几个人看见由西天底向上涌的黑云,齐齐地,像块凉了的黑切糕,吞没了淡淡的太阳。他们说:“下雨好,又不用下地了。”这个时候,闻见了饭的香味。没人会想到,非年非节,能吃上带白芸豆的黏米饭,还有下饭的腌萝卜丝。金榜几个人捧着碗坐在屋檐下,不断地有人抬起满是尘土的屁股进屋加饭。

和平时一样,他们一边吃一边往地上拨,那是给狗的一份。杨小华一直在洗脸。杨小勇说:“你不吃?”杨小华说:“等会儿。”杨小勇说:“再等就没了。”杨小华说:“没了我再做。”

天晚了,下地的人才摸着黑回来。集体户隔壁的农民家里来了亲戚,想向杨小华借一把筷子。农民看见集体户里没亮一盏灯,就转身往回走,不想惹集体户那五条烈狗叫。

三天以后,亚军抱着孩子从城里回来,放下孩子,说去房后。亚军推开烧锅集体户的门。给人的感觉她刚迈进去,突然,她嗷嗷地返身冲出院外,人马上扑倒。她爬,不哭也不叫,痛苦地朝天张大了嘴,把路过的一个牵马的人吓坏了。太阳直直地照着,马向后倒退。

牵马人问:“咋了?”

听到了人声,女知青才惊天动地地哭号。

杨小华、杨小勇、金榜和另外四个知青、五条狗全部中毒死在锦绣公社烧锅大队集体户。

杨小华留下一张纸条:

公社领导:

反正回家不能,我把他们带走。

爸:

留给你一袋小米一袋黄豆,都是细粮,还有棉袄。

五条狗让人难以解释地都挤在土制沙发里。男知青全都在炕上,炕席破碎成片,他们身体四周堆浮着干透了的谷子。

杨小华穿着旧毛线织的红色毛衣,身边是留给她父亲的两袋粮食,粮袋上面平铺着黑绨面的男式棉袄。

烧锅大队的书记狂摇了一阵电话,线路不通。他抄近路直穿过大地朝公社跑,好像忘记了世上还有拖拉机自行车马车这些交通工具。王书记听说消息,马上待在公社大院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话。

王书记说:“赵干事呢,快报案去!”

消息从锦绣传开,全公社知青农民很少有认识杨小华的,他们几乎全替金榜几个叹息,骂投毒的。锦绣想:黑大氅这样的人也能死?

又过了一天,县里派来联合工作组,两个人调查迫害女知青王力红案,三个人调查知青杨小华投毒案。组长是五十岁左右的干部,他先找到赵干事。赵干事准备了一天一夜的话,终于能说出来了。他说:“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把我就地撸了吧。”组长说:“你想一推六二五?”赵干事说:“我不是,我干不了这工作,以前我是管粮库的,这几百条学生的命,压也把我压断气了。”

锦绣四队最老实的农民李国箱给叫到队部,审问他的两个人反身插上了门。他们问:“你和知识青年王力红啥关系?”

李国箱说:“没啥关系。”

两个人拍着旧八仙桌说:“不老实!”

住进烧锅的工作组到了集体户,现场还都保留着,所有的人推开屋门都哭了。

工作组组长问:“他们平时就睡在湿谷子上?睡了多长时间?谁让把谷子分到户里来炕?”好像这是一起由其他人幕后操纵、谷子动手犯的案。

一场中雨过后,天又晴透,所有的青苗都长了一截。农民往大地里走的时候说:“绿得真是快呀。”

在烧锅的工作组成员搓掉了鞋底粘的泥坨,他们盘腿坐炕上。炕桌摆了,墨水瓶也摆了,但是他们写不出字来。纸上只有调查报告这个空题目。工作组要求撤回公社写。现在,他们在旱道上等马车。工作组组长说:“要换个环境,这地场儿阴气太重。”上了马车,工作组组长又说:“那个迫害的案子咋样了,不知道认了没有?”赶车的农民问:“认了咋治他?”工作组组长说:“枪崩了,没二话。”农民有点儿吃惊。他说:“搭一条命?不值当呵!”

农民李国箱给捆住手,歪在公社群专的凉炕上。据说他按手印了。

锦绣公社食堂给工作组单独摆设了一张饭桌。从王书记开始,锦绣的人都把玉米面饼和汤端到办公室去吃,食堂成了工作组专用。工作组长在饭桌上说:“这个公社问题大了,一帮干部呼呼啦啦都是干啥的!”这个时候,几个光着上身的男知青抡着上衣,互相追打着进了公社大院。左手臂上都有一块青。工作组组长问:“那是咋整的?”工作组员说:“投毒那个户不也这样,别场儿也有,都是自己拿针刺的。”工作组组长眼睛里又看见血肉,他使劲把眉头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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