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做一个老农民吧,赵干事
赵干事想:我要占个主动,不等他们处分,我先回家去,安心当个万事不招的农民。但是,让赵干事非常为难的是柜子里还藏着那辆私下收的自行车。出了投毒这件大事儿,他感觉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绝不敢私自留用这辆车。但是,交出去,又该交给什么人,怎么说清它的来路。赵干事不怕麻烦,又把自行车散件都立在炕上,使它很像一辆立刻就能从这张土炕上滑行出去、漫坡遍野里飞驰的自行车。
公社里流传着拆分锦绣的新消息,干部们都在耳语。赵干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想到大地里一个人走走。沿着大院外墙,新写了一连十几个大字,都是同样的“啊”字,每个字之间,夹精瘦的感叹号。赵干事想:你小子又来捣蛋!旱道边的树影布满了路面,好像一些乱麻纠缠的鞭子。赵干事下了旱道,往大地里走,地没有边缘,它敞开着任人走。玉米的苗都长到了手指头那么长。远处有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见一个人在同一块玉米地里徘徊。
赵干事听见杨小华的声音。杨小华说:“答应我了!”
赵干事停住,他说:“我答应啥了?”
杨小华又重复了一次:“你答应我了!”
赵干事想:遇着冤死的鬼了!他返回身,往旱道上跑,就在这个时候,暴雨来到头顶,天压到了最低,玉米的新叶带着雨珠,大片的青苗上下扭动,大地起了茫茫白烟。赵干事感觉这场雨直接下到他的身体里面。正慌忙往树上拴马缰绳的红垃子屯刘青喊住赵干事说:“我有事问你。”两个水淋淋的人一前一后进了公社大院。
刘青问:“知识青年有没有造花名册?”
赵干事说:“你找哪个人??”
刘青说:“找我自个儿,看我还算不算知识青年。”
赵干事说:“当然算。”
赵干事说了,却不去拿花名册。锦绣的知青以集体户为单位编排造册。像红垃子屯刘青之类没有集体户的,都不在名册中。
赵干事说:“找啥花名册,你是锦绣知青第一号。”
刘青说:“你现在就把我给拿掉,我不担这个名。”
赵干事问:“为啥?”
刘青说:“革命队伍要保持绝对纯洁。”
小协理员进来,他先说:“你两人浑身湿涝涝地不难受?”然后,小协理员叫走了赵干事。赵干事没料到处分来得这么快。现在,赵干事想:就是回家耪大地去,我也得空着两手,有金元宝我也不惦记。
126。当李火焰失去战友的时候
最近的一些天,团结七队集体户的李火焰总是用最低的声音对自己唱一首不完整的电影插曲:
当我失去战友的时候,
好像那啷啷啷啷啷啷啷
呵,亲爱的战友,
你再也不能啷啷啷啷
听我歌唱。
歌词都忘记了,只有用“啷啷”来代替。
李大焰想找一支笔。连续问了户里的几个知青,都说没有。最后去问一个女知青,李火焰说:“你刚下乡那几个月,像模像样地天天别一支钢笔,哪去了。”女知青说:“什么时候丢的连我都不知道。”李火焰说:“操,找根笔都没有!”
烧锅集体户发生的事情让李火焰非常伤心。有些知青提议去烧锅看看,李火焰坚持不去。李火焰说:“谁离我太近,得小心点儿,和我好的人没什么好结果,李英子明白,她先走了。”每次说过这话,他就像猎人去欣赏自己的笼中猎物,看一眼拉小提琴的知青。下乡半年多以来,李火焰对这个人越来越看不惯,包括那只神经病一样、遇到硬物就疯狂当琴弦敲击一阵的细手指头。烧锅出事以后,拉小提琴的连琴盒都没敢打开。锦绣一带的人把县文工团简称为县团,李火焰就讥讽拉小提琴的知青是县团的。他说:“你那猫爪子成天挠的什么,你顶多也就进个县团儿。”拉小提琴的知青什么都不说,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最近几天正准备溜回城里参加市杂技团的演奏员考试。他要忍耐。
没有找到笔,李火焰出了门,又唱失去战友的歌。遇见来喊出工的妇女队长,他马上不唱了。妇女队长还是平时的打扮,大辫子盘在白布帽子里。现在集体户的女知青以为这是农村妇女的装束,她们都不戴帽子。看见李火焰,妇女队长想:他可不像刚下乡那时候了。妇女队长说:“今天去西地补种荞麦。”
知青们都出门,只有拉小提琴的站在门口翻那本早已经被扯到了10月份的1976年日历。李火焰说:“县团儿的,你不下地,磨蹭什么?”
拉小提琴的知青到地里,领了条装荞麦种的麻袋头,想去找一个农民搭伴下种。李火焰说:“县团儿的,咱俩一伙,你给我点籽。”拉小提琴的知青虽然极不情愿,也不好拒绝。他在前面撒荞麦种,李火焰守在后面,用那双解放鞋回荡着填土。解放鞋的前面已经露出了洞。李火焰一会儿说你快点儿,一会儿又说你慢点儿。拉小提琴的知青背上落了十几只苍蝇,李火焰捡土块打中他的后背说:“县团儿的,我发现你特别招苍蝇?”
有人喊歇气儿了,李火焰顺着土垄原地躺下。他准备给那首缺许多词的歌填上新句子,但是,想不进去。他又坐起来,专心弄他的鞋,把鞋顶尖整块胶扯掉,这样,五颗脚趾头整整齐齐全露出来。李火焰想:多好!
去填加荞麦种子的人稀稀落落都回到地里,只有拉小提琴的知青没来。李火焰继续躺着说:“县团儿的跟个娘儿们似的,扭扯得比谁都慢。”劳动的人们走远了,李火焰坐起来,四野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送荞麦种的骡子和车,青骡子扬着乌光闪闪的脖子看天。李火焰说:“该着我多歇一会儿,我不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他重新又躺下。
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回空无一人的集体户,把小提琴盒塞在残留着荞麦种子的麻袋头里,他头也不回地奔跑。这天是什么日子,旱道上总遇见人,这种时候,他要被迫慢下来。最后,他决定沿着旱道下面的田地跑,栽在旱道边的杂木们能遮挡他不被人发现。玉米、谷子、黄豆、高粱、糜子、苎麻,这些生长在北方大地上的新苗,许多都给拉小提琴的知青踩断。青苗们想:“这个挣命的鬼!”
乘降所新来的大洋马正从火车路基上滑下,他看见一个抱麻袋的人靠着乘降所的墙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