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人还是摇摇头,眼泪渗了出来。她低下头,泪水就顺着鼻梁流上鼻尖,然后大颗大颗地砸在衣服上。自打新婚第一夜,好像就没有哪天不哭的。好像她虽然已经变成了人,却仍然保留着鱼的特性,没有水,就只好不停地用眼泪来润湿自己。
“唉……”瑾襄说,扶着她的肩,“来罢,我们写字。以后有什么委屈就都告诉我,我……”
一瞬间的感触,仿佛正要采摘玫瑰,却又抓上了毒蛇。然而虚空比毒蛇更毒。瑾襄的脸突然僵硬起来,然后发青。“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嘎声问。
鱼人只是绝望地看着他。
计较么?不计较么?计较么?不计较么?
瑾襄的脑子里雷劈不停,此番再不能不计较了!他冲出了门。鱼人在他身后无声地举起手臂。
寂静的宫殿里响着单调声音,咔嚓咔嚓,王后还没有就寝,正独自坐在地上用小剪刀修整花枝。“为什么!为什么!”瑾襄怒号着不顾一切摔开珠帘直闯了进去。
王后穿着最隆重的凤冠霞帔,面前是花枝和花瓶,身边还摆着一个纯金的盘子。盘子里垫着鹅黄色的缎子,缎子上整齐地并排放着两只雪白的娇小的手,好像两朵奇異的花,干脆利落地从腕上飞了下来。“因为她的手没洗干净。”王后淡淡笑道,“现在我帮她把手洗干净了。本打算送回去的,没想到你又等不及了,亲自来接。新婚燕尔,真让人羡慕呐……”
瑾襄上前,狠狠地扇了王后一个耳光,啪地一声脆响带着满头珠翠纷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听来格外惊人。
王后保持着被掌掴的姿势,侧着脸静静地坐了片刻,似乎不相信瑾襄会对自己动粗。接着她缓缓地扬起头来,口角满含甜媚的笑意。“你打我?你居然打我……”她柔声说,旋即用剪刀指着瑾襄,厉声道,“只配舔我脚的东西也敢碰我的脸!你再打!我把她剥皮煮汤!叫你也不得好死!”
瑾襄转过身去,闭着眼,用那只刚碰了她的脸的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背对着我,你太失礼了。”王后冷冷道,“不过我宽宏大量,这次就不计较。”
瑾襄忍了好一阵,终于把泪水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来,双膝跪地,把那托着两只小手的金盘子捧了起来。“娘娘的赏赐,我收下了。”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媚媛,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我不配。”
“知道就好。”王后阴沉沉地说,轻轻一挑眉毛,手下恶狠狠地咔嚓一响,一小截暗绿的花枝蹦着掉了下来。花枝断面是简单呆滞的白色,像死人一样不会流血。
第三章·有朋远来(上)
京城里的日子似乎太平了一阵,忽然战报又从北方传来,但是人们并不慌张。自上次帝国军撤退后,将军并没有放松边防。他命令守关的军队加强巡逻,时刻警惕帝国军队的动向。他早料到帝国迟早会再开战事,他绝不能让他们偷袭成功,这样便挫败了敌人的锐气,赢得第一个回合。
果然帝国的军队猝然进攻却并没能侵入王国的土地,京城里人们振奋欢呼,认为将军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是将军却极为忧虑,头发的颜色没变,眉毛却白了两根。瑾襄在得到消息时心里也沉了一沉。军报上说,这次帝都里派出新的主将,名字是赫莲。
在好些年前,赫莲的名字就像风或大雁一样从遥远的帝国飞来,带着飘渺不定的传闻,因为他能征善战,在帝国的朝廷和军队中有不败的名声,将军很早就开始关注这个人。但此番赫莲的亲身来临,却在王国京城里引起了嘲笑,因为赫莲——那些喜欢豢养人鱼或鱼人的达官显贵们绘声绘色地说——很好色,而且出身极不光彩。他们说,他是帝国一位公主还未出嫁时的私生子,是现在北方皇帝的外甥,他很可能就是皇帝和公主乱伦的孽种,所以皇帝偏爱他,重用他,给他最强大的军队和最优渥的供给,所以他才百战百胜。说到底,他压根儿就没什么本事!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能有什么本事?
“哼!杂种!杂种!”将军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高声骂道,“叫他几句杂种,他就会退兵?他们以为那边的皇帝跟咱们的王上一样只会吃奶?他们懂个屁!连杂种都不如!”
瑾襄拿着军报的手指尖有些微微发冷,好像赫莲这个名字是一块冰,寒意顺着字迹散发出来。接着他的掌心又微微发烫,好像赫莲又是一团火,淘气地在他手中灼烧。在这个又像冰又像火的名字后面,是比王国宽广数倍的富庶疆土与十倍的强壮兵马。他知道此番帝国的决心和赫莲的锐利,但是他不甘心让已不存在的北方邻国的湮灭一幕在京城上演。这歌舞升平仿佛一块软绵绵的大甜酪的京城里,有多少人看清了逼上眉睫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