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襄要立刻到前线去。丫鬟们替他收拾衣服,不能说话的妻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的腕上接上了一双手,用象牙雕刻成半捉半握的姿势。她就用这双优美华贵的手在瑾襄的衣服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等到夜里无人时,瑾襄把一把匕首放在那双僵硬的手中。
“爹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瑾襄说,“匕在人在,匕亡人亡。”
妻子吃惊,用力地把匕首朝他推去,但瑾襄又把匕首牢牢地按在妻子怀中,说:“所以现在交给你,你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交还给我。”
妻子摇头,还在推却,直到瑾襄轻轻喊了一声“仙音”,她才不反对了。匕首的乌木柄,黑色的鲨鱼皮鞘,衬着白色的象牙,每一种颜色都分外厚重,远比宝石或绸缎更夺人心魄。瑾襄讪讪地笑了一笑,低着头,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居然要让你拿这种东西,真是……我和娘说过了,她会好好照顾你的……睡罢。”
象牙手优美华贵却毫无用处,瑾襄替妻子脱了衣服。妻子很害羞,慌慌张张地把蜡烛吹了。黑暗里不知什么东西在散发着芬芳,气息幽雅高贵,馥郁绵长。瑾襄的手从妻子的面庞开始,顺着脖子肩膀和上臂轻柔地抚摸下去,直摸到她的手腕,然后是又凉又润的象牙。他心尖剧痛,仿佛冷不丁被谁捅了一刀。他想起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在这同样的香气中,他也是这般地抚摸,指尖滑过面庞时他想起了牡丹花,滑过纤细的脖子时他想到了琉璃樽,滑过肩头时他想到了春天草坪上顽皮的白色小马,滑过手臂时他想到了玉如意和雨后竹林里新迸出的多汁的笋芽,最后他摸到了热乎乎的小手,好像刚刚出生的小鸟,娇弱,迷惑,不知所措。当那只小鸟一触到他的手指就紧紧偎来,好像在这黑暗迷醉的世间,他是最安心的依靠。于是他的手和那热乎乎的小手紧紧交握,仿佛在安慰它不用害怕,只管把一切都交给他。然后他就什么都不想了,一头鲸鱼从极深沉黑暗闷热的海底一路冲出海面,激起磅礴的浪潮和飞溅的水花。他仿佛看见了绮丽的星空,飞跃上天堂,又像是坠入了一个更黑暗更芬芳的海洋……
“呵!”瑾襄猛然抬起身,用手抚着汗涔涔的额头。他明明已经当面宣布,再也不喜欢她了,为什么又会想起这些?黑暗的心间似乎正站着一个女人,正乜斜着碧绿的眼睛,冷冷嘲笑地瞅着他这出缠绵恩爱的好戏,于是他恶狠狠地想:女人没什么不一样!对!我不喜欢你了!你看罢!你看罢!
他疯狂地爱着妻子,就像恨不得把那绿眼珠的女人杀死。感谢黑暗之神,因为在他的怀里女人似乎真的没什么不同,爱妻子,就像爱绿眼珠的女人一样。那狭长的金黄色瞳孔越张越大,他痛苦地淹没在那碧色目光的海里,心想究竟有什么才能帮他摆脱这毒龙的缠绕和诅咒?
赫莲!
对了,赫莲。大敌当前,他要全心全意应付的人。这是将军的儿子从小就喜欢的事,打仗,而且必须是打胜仗,因为他输不起。征战沙场和云雨欢爱同样快乐,甚至更简单更容易,因为那里没有女人,不管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瑾襄在心里计算着路程,等他到边关时,从帝都方向来的赫莲大概也会抵达。很没天理地,他在心底隐隐欢喜。一位公主未嫁时的私生子,是在什么样秘密幽暗的私会里开出了这朵冰火莲花?
他希望能早点儿会会他。
结果天还没亮,瑾襄正纵马向北方飞驰时,迎面奔来了十万火急的信使。新来的战报里,赫莲已经攻下了边境的第一城。
从北方帝都到阵前的距离远甚从京城到边疆,他真是像风或大雁一样飞来的么?
好像他也等不及要会会他了。
瑾襄朝马臀狠狠地抽了一鞭——赫莲!
瑾襄真恨不能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赶,而帝国军队正不紧不慢地吞噬着王国的边境,像一条肥蚕舒舒服服地抱着一片桑叶。王国的版图北方,已经有狭长的一带沦陷了。这沦陷地面的形状还在慢慢改变,朝向瑾襄这一边的中间逐渐向南方突出,越来越尖,所以瑾襄的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短短的楔子,而在北方,帝国正用铁锤狠狠敲打着楔子宽阔的背面,这楔尖就朝王国的心腹里钉来。
瑾襄像一块铁板顶上了这锐利的锋尖,那楔子的刺痛缓了缓,然后楔尖的左右两边也开始朝南方凸起,楔子变成了三齿铁耙,而且,如果赫莲愿意,他还能让这铁耙长出更多尖尖的牙,因为瑾襄统帅的兵马有二十万,赫莲的麾下却有九十万,而他还不断地向帝都要求增兵。在这样悬殊的对比下,瑾襄有时候简直想不通自己怎么还会这样镇定地在阵前行走。战线越拉越长,瑾襄不得不把军队分散出去,这样防守力量就越来越薄。瑾襄想到了生鸡蛋里的膜,他想谁知道哪天赫莲高兴了,随便在什么地方捅一下,王国浑浊的血浆和未成形的胚子就一股脑哗啦啦地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