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四周一阵静默。其实闹到了这一步,芙蕖装傻才最是不合情理。她回头望了谢慈一样,目光幽深,猛地一翻掌,却在下一刻,被谢慈握着手腕按下了。芙蕖指间已经蓄了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看她动作的去势,是打算亲自碎了另一只酒坛,将其中的玄机显露出来。然而她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谢慈。谢慈是认真要拦。芙蕖皮下崩起的青筋和线条仍处于蓄势待发的紧张中。谢慈顺着她的手腕攀下去,握住了她的掌心,不顾刀锋的尖锐。芙蕖不想伤他,只能松手。半寸长的刀片落地,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谢慈强行扣住了她的手指,弯了下身体,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出,道:“对不起,是我错了。”那声音很轻,出了芙蕖,谁也听不见。是她赢了。芙蕖心里的那口气吊着不敢松。她怕一松就现了原型。下人小心抱着酒坛,抬到院子里的枫树下,挖了坑埋进去,连泥都没蹭掉一点。谢慈牵着她的手扯了一下,芙蕖身体软绵绵跟着一动。于是,他将人牵回了房间中,好言解释道:“扬州别院这些年我疏于管控,可能长了点杂草,不是要难为你。”芙蕖看了他一眼,又瞥开目光,问:“你怀疑什么?”谢慈说:“我没有怀疑你。”芙蕖鬼迷了心窍才会相信他的鬼话。他所做的所有事,没有一件是全无缘由的。可芙蕖还是想不通,她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引来了谢慈的注意。谢慈也发现了,芙蕖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但整个人怏怏地,不大爱和他多说。他养的这么个玩意儿实在是太聪明了,不容易哄。她甚至拒绝卧房中那唯一的床榻,而是对外间窗下的贵妃榻表现出了兴趣,瞄了好几眼,大有要落窝在那儿的架势。谢慈没说什么,只是趁芙蕖整理妆匣的时候,无声的招人将那贵妃榻抬了出去。等芙蕖注意到的时候,那张黄花梨的贵妃榻,已经在院子里被劈烂一半了。每一斧子都好像是劈在钱上,芙蕖转身问:“一张好好的榻,怎么就不要了?”谢慈靠在外面椅子里喝茶,轻描淡写的拨着浮沫,说:“碍眼了。”位高权重的人眼里一向容不得碍眼的东西。芙蕖沉默。鼓瑟令与他的意义非同寻常,谢老侯爷死了那么多年,临走前还给谢慈留了这么块心病,致使他到现在仍不能释怀。假如有一天,真的暴露了。他会如何处置?芙蕖不想去试探。她既怕自己不是例外,又怕自己真的成为那个例外。像谢慈这样的人,在权势和执念面前的选择,才是撕开一切伪装的真面目。假如她不是他心里的例外,他将手段用在她身上,亲手撕破那层微妙的缠绵和温存,那她一定会抱憾赴死。而她的一生,终将成为一场无疾而终的笑谈。假如她是那个例外,谢慈对她可纵容到如此地步,那注定活不长久的她,余生短暂的日子里,将会蒙在巨大的不甘心中。人是贪心的动物。得到了一丁点,便会肖想更多。最后便会觉得,莫如一切都回到刚开始的时候。芙蕖站在窗前,吹了半天的冷风,终于在第一抹斜阳扫在脸上的时候,回了神,自嘲一笑——还是天闲了,竟还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她转身一看,谢慈仍旧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的盯着她。她发了多久的呆,他就那么静静的看了多久。芙蕖的转身,让斜阳从窗户泄进了屋子里。那样鲜艳明亮的光,让谢慈觉得有些刺眼,不自觉的侧开了脸。彼时,他们都站在光里。——还是扬州别院最是缱绻啊。谢慈的茶都凉透了,才扔开手,说:“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事要办。”芙蕖问道:“你要办什么事不带我?”谢慈人都迈出门槛了,复又停下来,说:“想去就跟上,穿厚实一些,我们去处理一下姚氏的尾巴。”芙蕖在外面随意披了件斗篷。没想到出门走了片刻,竟到了白合存的宅子。白宅前段时间被抵押给了徽州的赌鬼,现在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回到了白合存的手中。谢慈带着她上前敲门。过了很久,才有一个老仆匆匆赶来开门。老仆人年过花甲,佝偻着背,不认识他们,一脸警惕,只开了道缝隙,问他们是谁?谢慈无意为难他,说:“姓谢,你去通报吧。”等候的时候,谢慈张望着周围的景象,忽然说了句:“此举距离我们的别院很近。”芙蕖说:“是很近。”就这样慢慢走了,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黄昏维持不了半个时辰,方才那样美丽的夕阳景色,早已彻底沉于山下了。谢慈说:“当年,你住在我那里,从未提过家,也不见你有什么伤感……有几回能出门了,也没见你绕回来看一眼。”芙蕖说:“有什么可看的,当时的我,能活下来都是恩赐。”她话锋一转,问谢慈:“你觉得我薄情吗?”谢慈不答反问:“你对我也能做到如此吗?”芙蕖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她若是真说出一个“能”字,恐怕从今日起,谢慈就能如法炮制白合存的离谱,彻底将她变成无枝可依的浮萍,了结这一段孽缘。芙蕖微微一笑,秀口一张,说:“你做梦!”白合存听说了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姓氏,急忙亲自迎了出来。然而一开门,他的目光就凝在了芙蕖的脸上,难以挪开。芙蕖既然不介意来见他,自然也不介意两人之间那乱糟糟的亲缘牵绊。谢慈是个和善人,不好意思打扰她们。芙蕖替他张嘴问:“姚氏呢?”白合存怅惘的一点头,说:“在,在屋子里,病了。”正如陈宝愈在信中的交代,姚氏现正在丈夫身边,守着六皇子的遗体,等南秦来人处置。陈宝愈出资置办了一具尚算厚实的棺椁,把六皇子装了进去,停在了白家后院,即将入冬,天气冷了,尸体的存放时间也能稍长一些。但是好好的一户人家,停这么一具尸体,实在有些忌讳。所以,白合存在后院里挂了幡,还简单设了香案,以求亡灵安息,冤有头债有主,别在他家里作乱。芙蕖路过烧纸的火盆,心下存了几番故意,一脚竟给踢翻了。白合存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谢慈并肩走在她身侧,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弯身扶正。芙蕖:“……”白合存的宅子没有鬼,真正的鬼在她身边呢。见了鬼了……他们彼此沉默着,进了姚氏的房间。白合存没说谎。姚氏确实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连起身都是困难,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与芙蕖记忆中那个冷厉刻薄的继母判若两人。听到推门的动静,她转头看了一眼来客。谢慈看门见山,问道:“陈宝愈是如何说服你的?”姚氏打起精神:“你们不是一伙的?他难道没告诉你?”谢慈:“你没告诉他实话。”虽然陈宝愈告知谢慈的也不是实话,但是其中拐了几个弯都不重要了,因为从一开始姚氏就给指了错误的方向。姚氏:“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谢慈摇开了扇子:“其实我这个人疑心很重,你身份特殊,把你全权交给陈宝愈处置,着实有点不放心,所以,当时尽管我人走了,暗中却一直派人盯着呢。”他说:“你寄往南秦的信,我截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