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有几分不自在。谢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了笑,是嘲讽:“果然如我所料,你虽然与南秦皇室有龃龉,但那毕竟是你的根,你心里再恨,也不会胳膊肘拐向我们。”姚氏:“我的信?”谢慈说:“你在信中暗示大梁的朝局不稳,水防薄弱,我都看出来了。可惜,你的信寄不出去,你们南秦六皇子的讣告,将会以国书的形式,由我朝陛下亲笔拟成,再送往南秦皇帝的手中。”姚氏想不到真正难缠的主儿还在这儿呢,悄不做声的就将她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谢慈道:“按理说,你既已嫁做白合存,就是大梁的白家妇,你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你如此执迷不悟,实在令我难以安心啊。”姚氏扬起了修长枯老的脖颈:“你想杀了我?”谢慈道:“杀你太简单了,给我办件事情。”姚氏不明白他怎么会将要求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当即有了骨气:“我不答应。”谢慈说:“由不得你了,我不是在与你商议。”他转头盯住了白合存,说:“去套车,把你夫人架上车,今日子时,我的人会在角门相迎,你好好办事,有你戴罪立功的机会。”白合存人有些恍惚,谢慈许的好处他完全没在意,只木然地听从吩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车很快套好了,停在院门外。姚氏一脸茫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谢慈摇着扇子,微微一笑,说:“你兄长在我大梁的朝局中养鱼,可他死的太便宜,留了尾巴没处理干净,我只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委屈夫人当个鱼饵了。”“谢某已经以夫人的名义,上表我燕朝——请罪。”他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道:“表中恳切言明,夫人你自知兄长祸乱我朝,行为不妥,愿亲往燕京,向我朝皇帝和盘托出,今夜启程。”姚氏冷冰冰地望着他:“我到了燕京,什么也不会说的。”谢慈:“放心,你到不了燕京。”姚氏望着谢慈的眼睛,心里忽然一阵发寒。谢慈说:“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为求万无一失,会选择让你死在路上,杀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不值一提。”用来钓鱼的饵,也不值一提。但是谢慈觉得自己挺仁义,说:“放心,我不会用完就扔,你女儿还在家里盼着见娘亲呢,你会平安。”廊下挂起了灯。白合存揣着手,守在门廊外,他都听见了,也不敢对此有什么异议。倒是芙蕖比较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嘴:“白……老爷,您这是打算继续将这位公主供在家里啊?”白合存瞧了芙蕖一眼。她那双眼睛里,有好奇,有狠绝,像浩渺烟波一样美丽,却也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白合存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苍老,佝偻,狼狈,显得那么窝囊。他有些自惭形秽,张了张嘴,懦懦道:“一切但凭大人做主。”老实是真老实,木讷的连句话都讲不出口。坏也是真坏,无论如何,他当年在外面厮混是事实,累得发妻郁郁而终也是事实。芙蕖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那枚半旧的麦穗,拎着送到白合存的眼前,说:“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白合存不肯伸手接,她就一直那么擎着。僵持了片刻后,是谢慈看不过眼,伸手拿下了那枚麦穗,扔进了白合存的怀中。他不发一言走在前面。芙蕖跟了几步,出了白府的门,他忽然停下来,芙蕖险些撞上去。芙蕖用手掌抵着他的背:“你干什么?”谢慈转身,白府的大门已经很远了,但是还能看见灯下白合存孤独站在那里的身影。谢慈问:“你不难过吗?”他其实问的是句废话。芙蕖的情绪,或许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一定会写在他的心上。她确实不难过。可谢慈想知道为什么。芙蕖说:“有过难过……但也就一时半会,难不成为着这么个男人,我还要哭天抹泪一辈子不成。”人活在时间里,就像鱼活在水中。时间永远是抚平一切伤痕的良药。他们两人都深有体会。谢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下头,说:“很好。”看着他再次迈步,芙蕖这次跟在后面,谨慎了许多。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你答应给我的孩子呢?”谢慈说:“快了。”同样意思的话,他最近说过好多回,一回比一回急切。芙蕖能感觉到,也许是真的快了。她从三娘手中诓来的名单,手抄了一份,已托了可信的人,快马加鞭送回燕京驸马爷的手中。而姚氏今日一上路,势必又会牵扯出更多的肮脏。河底的浑浊全部被搅了上来。浑水摸鱼的人也开始行动了。是到了该一网打尽的时候了。谢慈说:“别着急,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急,看谁能坐得住了。”驸马栾深在燕京城里,行事手段就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再迟一些,栾深就快割干净了。谢慈如今还在扬州,远距燕京千里,反正急的人肯定不是她。扬州剩下的唯一烦心事在空蝉山上。也是唯一令谢慈心里不安的牵挂。回到别院,那张贵妃榻被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谢慈去了书房,芙蕖一反常态没有跟着。她不管谢慈在书房里捣鼓什么,她换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趁着谢慈无暇理她,偷偷从后门溜了。谢慈根本猜不到她去哪儿了,即使现在反应过来,出门也追之不急。芙蕖在街头翻身上马,一路往空禅寺的方向去。别院中,的确如芙蕖所料,几乎是在芙蕖离开府门的第一时间,谢慈在书房中就收到了消息。确实晚了。谢慈知道此时再追出去,必然已抓不到她的痕迹了。索性他也没动,直说了一句,随她吧。这一夜,十几封信从别院发出,分别走不同的路,终点都是燕京城。芙蕖出门一走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驮了一个土色的麻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分明,里面藏着人呢。谢慈刚好忙完自己的事,正怀疑她大半夜上哪偷人去了。芙蕖把麻袋抱回房中,解开绳子的扎口,露出脸来,赫然是断尘。谢慈靠特意赶回来,靠在门边看了一眼,当即眼前发懵。他看了看芙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断尘,最后又将目光挪回到芙蕖脸上。“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能听得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芙蕖压着心里的忐忑,说:“空禅寺里太危险了,我请大师挪个安全的地方。”谢慈:“请?”芙蕖说:“是我恭恭敬敬请来的。”她踢了一脚土色的麻袋说:“这只是为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谢慈对她道:“我是年纪大了,但不是傻了。”芙蕖笑了笑:“你年纪不大。”谢慈略一低下巴,眼睛里的压迫就泄出来了。那一瞬间,芙蕖心里甚至在想,掳来他的母亲与私藏鼓瑟令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会更令他生怒。恰在此时,断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芙蕖只在门外熏了分量很少的迷香。断尘醒来时,除了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倒没觉出其他的不适。她安静的坐起来,捏着太阳穴,打量四周的处境,然后看见了正微妙对峙的谢慈和芙蕖。断尘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们住在空禅寺中整三个月,断尘除了平日里诵经,很少说别的话,但她的嗓音非常柔美,岁月能没能将其磨得粗粝,芙蕖甚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谢夫人,一身扶风弱柳的气质,和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是何等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