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注意安全。”源赖光嘱咐他,不轻不重地摸了摸他的面颊,在他耳边说,“记得一定要回来。”
他迈出几步,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实感,仿佛仍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走出几十米,又回头望去,大门已经关上,源赖光的身影已经消失,他独自站在街角,第一次感到一股古怪的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撒腿就跑,尽量地跑,远离那个没有光线的地下室,但追踪器就戴在他的手腕上,被紧紧地扣着,伪装得像一块手表,底下遮盖着手铐压出的沉重瘀痕。
在贸然逃走的后果上,他同意源赖光的推断,虽然那样的劝诱听起来十分卑劣,但仍然是有效的。
他走动起来,身上穿着长袖的运动衣,戴上帽子与口罩,尽量地低着头,假装是紫外线过敏人群中的一员,在离开以前,源赖光与他约定了散步的时间与范围,他被允许在三公里以内、几个小的街区里自由活动,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实验室里的白老鼠,只要不越过边界,是可以四处乱跑的。
走出别墅区,他依次经过超市、甜点店、咖啡厅,和小花园,正值气温最高的午后,街区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人人都在屋里乘凉,在经过一家冰淇淋店的时候,他的脚步凝滞下来,橱窗的铁皮格子里填满了五颜六色的精美冰淇淋,过去他经常跟源赖光在这家店外面站着买冰淇淋吃——也是像这样的天气,纸杯里装着厚墩墩的三个奶油球,如果不快点吃,就会融化成一滩。
也许他停留得太久,店老板注意到了他,伸出头来,恹恹地问:
“要冰淇淋?”
鬼切忽然回过神来——从玻璃的倒影上,他看见了自己沉溺在回忆里的表情,赶紧把目光挪回来,摇了摇头,店老板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怀疑地打量着他: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扯了扯面罩,面无表情地走了,一边祈祷,自己不要露出什么端倪。
走出这一个街区,即是一座公园,在公园的中央,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树和小块的绿茵,它们被通电的防盗围栏精心地保护起来,如同温室里的娇弱花朵。那些战前的绿化带,如今被大量的石头雕像和健身设施占据着——设计者们希望,来散步的人们能把兴趣转移到这些东西上。
离公园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图书馆,普通市民已不被允许随意进出此地,怕损毁了珍贵的纸质书籍资料。
人类仍在尽力保存过去的痕迹,他们真正憎恨的,是由他们一手造就的那段历史。
当鬼切走过一座石头拱桥的时候,有个跟他外表年龄相仿的男人沿着红砖地面走来,与他并肩而行。
“嗨。”他说,“天气不错,不是吗?”
鬼切痛恨此时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搭讪,又怕露出端倪,敷衍地点了点头,试图用冷脸甩开他。
然而那人似乎不知趣,无论鬼切怎么加快脚步,他总是紧紧地跟着——在差不多五米的地方,一步不落。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一前一后,像牧羊犬驱赶着一头落单的绵羊。
猜忌和恐惧在鬼切心里发酵,几乎到达了顶点,令他思绪混乱:这是个什么人,是个跟踪狂,还是个便衣警察?也许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这样踏出家门。
——有件事源赖光或许不得而知,那就是鬼切实际上比他更加害怕警察。
在一家打印店前,他停下脚步,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店面,随着印刷业的衰落,昔日人来人往的打印店已经倒闭,所见处,只有散乱破旧的椅子,和玻璃上贴着的胶字广告;紧接着他挪开目光,不再注视着那些垃圾,而是看着映在玻璃上的那张脸,身后的人不慌不忙地盯着他,透过蒙尘的玻璃,他们终于得以四目相对。
一时间,鬼切无法掉开目光,尽管那个人看起来双手空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他依然感觉到了变得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空气——虽然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终于那个人开口了。
“你是个仿真人。”他说,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耳语,“我是你的同类。”
鬼切可以揍他,可以跑开,可以斥责他异想天开——他可以把这些话说给追踪器那端的人听,表明他的忠贞不屈,表明他绝不会轻易听人哄骗,但是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话,”那个人说,“学校里正在举行考试,为防止那些学生们作弊,附近的信号都被过滤了,无论你说了什么,”他指了指鬼切手腕上的追踪器,压低声音,“那头的人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