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ldo;追蜜斯&rdo;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ldo;敬爱的小姐&rdo;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ldo;站岗&rdo;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ldo;勇敢&rdo;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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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ldo;天华景&rdo;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ldo;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rdo;
十
十七岁的我,应该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可是,我竟开始学会了伤感。
我开始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中伤感的新诗与散文。我开始喜欢看翻译的世界名著中的悲情小说与悲剧剧本。我开始喜欢独自个儿溜进咖啡馆内,躲在幽暗的一角,一边听着白俄流浪汉们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苦涩的乐曲,一边饮下苦涩的咖啡,发出苦涩的叹息‐‐
我有一种很像长期漂泊者的心情。然而,十七年来我从未离家一步,尽管这是姑母的家,实际上也正是我温暖的家。
我又有一种很像失恋者的心情。然而,谁曾是我的恋人呢?我根本从不曾和任何一人谈情说爱。
贺蒙发现到我的神情变化,几次提醒我:
&ldo;喂,小伙子,怎么老没精打采的?&lso;颓废派&rso;可不能抗日呀!&rdo;
是的,我这么年轻就颓废,如何对得起多难的祖国?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爸妈?如何对得起深深爱我的姑母一家人?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南下参加救亡工作的宏大志愿?如何对得起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浴血抗敌的军民?我把期望摆在抗日战事上,我想一连串捷报,一定可以使我恢复愉快、乐观。
可是,接踵传来的竟是一连串相反的消息‐‐十一月中旬,上海陷落,太原失守,津浦线国军全部撒退黄河以南‐‐
显然地,这些不幸的消息,不仅带给我一个人太多的悲愤;我看到每一位善良的市民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灰黯的阴影。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悲愤比我不会少一点点。姑母家的气氛也为之变得相当沉重。平日沉默寡言的姑父变得更为严肃;姑母从早到晚咬牙切齿,从嘴缝里往外不住地迸发着低微的诅咒:&ldo;小日本儿,天打雷劈的!老天爷早晚得收拾你啊‐‐&rdo;
;每天有说有笑一向乐天派的表姊,也有了一副愁眉苦脸,同时我更发现她的食量也在大减。亏她在愤懑中还不忘幽默,她对我说:
&ldo;小弟,我一直怕变胖,如果老听到咱们打败仗的消息,再不用吃甚么&lso;消瘦茶&rso;、&lso;消瘦药&rso;,我也可以越变越&lso;苗条&rso;了哇!&rdo;
本已染上轻微伤感症的我,到此,&ldo;病况&rdo;越发变得严重。我突然羡慕战死沙场的父亲来了;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尽性地和敌人搏斗一场之后,痛快地死去‐‐啊,那种痛快的死,真比活在这种阴闇抑郁的低气压下面,舒服得多了。我恨不得自身四周马上一变而为炮火连天的前线,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握住了一柄上了晶亮刺刀的枪,像疯狂的狮子般地怒吼一阵,然后,冲向敌人的阵地,也许一颗子弹射进我的胸膛,我倒下来,我看到喷泉般的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可是,从此一切忧郁痛苦再不挨近我的身边,我相信,我会勇敢地微笑着迎接那一壮烈之死‐‐也许我不会碰上子弹,我会变成一个捍卫国家有功的军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随着凯旋的国军回到天津,那时,我穿着整洁漂亮的军装,迈着英勇潇洒的步伐,家人亲友都挤在国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欢迎行列里向我招手而唐琪也许会在里面向我狂欢地投掷出五色缤纷的花朵‐‐
幻想的画面,在眼前破碎时,我吮吸到阵阵难挨的辛酸。
十一
姑母家中沉重的气氛,已在逐渐减轻‐‐我们大伙儿似乎已学会了忍受祖国战争继续失利的打击。表哥的学校放寒假了,他的归来长住,更给家里增添了不少生气。看到表哥每天那种愉快的神色‐‐他可以每天到高小姐家&ldo;报到&rdo;了‐‐我和表姊也被传染上丝丝喜悦。我俩时常对他举手欢呼:
&ldo;密斯脱风雨无阻万岁!&rdo;
表哥在他的学校燕园未名湖畔学会了溜冰,他向我和表姊吹牛说他溜得如何如何熟练超群,并且叫我和表姊拜他为师‐‐必须当真磕个头,同时必须在公开场合叫他师傅。表姊首先反对,第一她说表哥教高小姐溜冰唯恐时间不够,哪会有功夫教别人!第二她说她非常不喜欢溜冰这玩意儿,由于和她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因为溜冰几乎送命,迄今仍是个残废。 &ldo;我才不学溜冰哩,&rdo;表姊这么说,&ldo;我那位同学在冰上正溜得很得意时,突然不小心摔倒下来,左腿滑伸到前面,右腿滑跪在冰上,惨剧就这么发生了‐‐右腿上的冰刀尖,立刻狠狠地扎破了她的屁股,扎得很深,血不但染红了她的短毛裤,还染红了一大片冰场的跑道,当时她就几乎昏迷不醒,被抬往医院‐‐好怕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