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朔日,夜空一撇如勾,隐约可见月下群山连绵,山间有轻雾阵阵,山中,有一间简陋的亭子,亭子里还有一口古井,井口狭小,井边放着一只空竹筒,权作打水的水桶。
胥长陵将一支火把架在亭柱上,再道:“这里曾有一间古庙,数十年前,一场天雷将古庙引燃,烧了个精光,如今便只剩下这一座亭子了,还有这一口井,大旱之年都不曾干涸,故而这井便称为仙人泉。”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这里离榆林驿不远,附近还有村庄,看着井边干净无苔,想必时常有人来此打水,她伸着脑袋看向井中,黑黝黝一片,便又抬起头来:“师父,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知道典故啊。”
胥长陵轻笑道:“倒也算不得偏僻,据此不远便是隆城了,这一口井的井水甘甜,隆城之中的达官贵人经常遣家仆前来汲水,也有城中卖水人清早便来提水进城售卖。”
“哦。”温西点点头,这倒也不稀奇,只是这地名……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隆城、隆城……师父,便是木十七先生的家乡吗?”
木十七先生是胥长陵曾交往过的一名江湖人,那人风度翩翩,言谈有趣,温西记得他曾说过的笑话,不由一笑,道:“不知道木十七先生在不在家。”
胥长陵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也不禁微笑:“他不在家。”
温西好奇:“师父知道木十七先生在哪里?”
胥长陵点头:“他在桓京。”
“咦?”温西惊讶地道:“他在桓京?”
胥长陵笑道:“你若是想见他,过些时日便能见到了。”
温西问道:“师父,我们也要去桓京吗?”
胥长陵将她面上的碎发抿到她的耳后,再道:“将来,我们怕是要在桓京住很久。”
“为什么啊?我们不回家了吗?”温西不由问道。
“家……”胥长陵轻轻咀嚼这个字,“小西,你觉得我们的家在哪里呢?”
温西不解道:“在清濛山啊,师父。”那犹如世外桃源的山谷,有花草葱郁,有飞瀑如线,如今时节,想必三两竹屋之外,已有一池菡萏,茅檐滴水,竹影摇曳,虽是简陋,却是她与师父的家啊。
胥长陵微微地摇头,却没有说话了,只是这长久的沉默,越发显得夜色空寂。
“师父……”温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觉得师父这沉默有些不能言述的愁绪,师父的心事,也很沉重吧,她却半点都不能帮他分担,温西有些自责。
胥长陵便是轻叹,他道:“小西,我们再也不能回去了。”
“哦,师父在晋华做了官,清濛山在东魏,咱们不能回去便不回去了,反正师父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温西点着头道,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的。
胥长陵一笑,忽然靠近她的耳边,“丫头,师父……可是会永远记得你今日这话的……”
“什么?”温西不解,师父本就记性很好啊。
“有些话,你说出来,便会印在了听者的心中。”胥长陵缓缓地道,他说得很慢,且低沉,在温西的耳边萦绕着,这般空寂幽深的夜色中,连夏虫都少有鸣叫,“所以以后,面对任何人说任何话,你都要三思而为。”
温西蓦然抬头,火把几乎已经燃尽,她看不清师父的神情,但他的气息如此之近,他的声音还有未散去余音,为什么她觉得师父有些奇怪呢,以前……他们便是这般相处的吗?
以前?温西一瞬间似乎好像与师父离得很远了,远得自己在追寻他的踪迹,却久久不曾看见他的身影,但现在面前的人,确确实实就是师父啊,为什么好像又不是,不是原来那个师父了。
“师父……我……这口井有什么特别的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啊?”温西有些慌乱,她赶紧找了句话。
胥长陵不着痕迹地轻吐了一口气息,他心中有些灼热之意,他只是有些……忘情了,最近他想得太多,而小西,那个只会哭闹撒娇的孩童终究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长得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在他心中刻下了伤痕的女人越来越有些像了,他始终还是不能释怀,时光没有带给他半点安慰。
但小西不是她,也不会是她,胥长陵猛地一捏自己的手心,登时精神一震,瞬间清明了许多,“往日,你不是抱怨清濛山的水不好,才害你煮不出好茶么?这仙人泉的泉水曾记于《山水录》中,可是天底下煮茶第三好的水了,你若是再熬坏了茶,可就要挨板子了。”
师父好像还是师父,温西看着他舒展的笑容,听着他这般轻松的话语,之前似乎是她想多了。
“噗呲——”温西咧嘴一笑,“师父,你都说你第三好的水,那么我自然煮不出第一好的茶来。”
胥长陵按下将要浮起的笑意,故意板着脸道:“去打水上来,近日你十分的倦怠,为师着实不满的很。”
温西对他吐吐舌头,蹦去井边,将那竹筒给扔下井去提水,只听水声哗啦,她对着胥长陵道:“师父,干嘛要煮浓茶啊,我觉得每次都是一个味,之前我煮茶给别人喝,还被人说我是下毒呢——”说着她脸色微僵,眉头打拧,是谁说的?她除了给师父和杜羽,还给谁煮过茶,还被谁抱怨过难喝……
她忽然觉得那种感觉仿佛伴着之前那般心痛又从心口漫延而出,她失神般地松开手,竹筒上的系绳也哗哗掉落。
胥长陵立刻挪步过来,伸手拉住了绳索,将水提了上来,“小西。”他唤了一声。
温西看向他,失魂落魄地道:“师父,我、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胥长陵盱起眼,猝然出掌,拍打她的后背,温西眼睛一翻,便昏死在他的怀中,胥长陵揽着她,将新打上来的井水连着竹筒扔得远远的。
哗啦——一声,还伴着惊飞的夜鸟,胥长陵的面色很阴沉,且充满了冷冽之气,若非管溪已经死了,他定然会再杀他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