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万羽真正得到严浩的信息已经是6月份。他鼓起勇气打过几次电话到《浦江日报》,没找到人。他还多次跟马文化和宋旭东聊起严浩,得到的信息别无二致。严浩最近忙着浦东新区开发五周年的系列报道,没时间跟大家见面。
“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谁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肯说。我给马文化大哥和宋旭东都打过电话,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想着情人节前后那一周,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所以想看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在人民公园的一角,董晓眉焦急地跟梁万羽说起严浩的变化。
这是梁万羽认识董晓眉以来,他们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梁万羽想象过万千种跟董晓眉单独见面的场景,不过没有这一种。
梁万羽第一次见董晓眉是大学二年级参加学校的诗歌沙龙。新晋无名诗社社长严浩是沙龙组织者兼主讲人。那天晚上,董晓眉穿一件格子衬衣,留着齐耳短发,黑色的钢丝发夹把前额的头发拢到左耳后。浅笑低眉间,在人群中是那么特别。只一眼,梁万羽就喜欢上了这个优雅安静的女孩。
但梁万羽根本没有勇气去跟这个女孩搭讪。大学时代的梁万羽,窘迫又自卑。上大学那年梁万羽16岁。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县城,第一次出门远行,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大江大海,第一次走进一座藏书过百万册的图书馆……
也是第一次,梁万羽发现自己的贫瘠如此彻底,从物质到精神。偌大的上海,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孤岛。
梁万羽总是感觉生活费随时都有可能续不上。物质的匮乏具体而棘手,见识的贫瘠更让梁万羽汗颜。几个凑巧组合在一起的室友聊起天来,梁万羽发现自己很难插得进话。文学、电影、音乐,包括电视节目,每一个对他都是陌生的。他的知识都来自书本,学校会发的那种书本。
上大学前,梁万羽的课外阅读仅限于梁家坝一个老先生家里的几本线装书,《诗经》《论语》《大学》,还有一本竖排铅印的《幼学琼林》。很多句子梁万羽都囫囵吞枣地背了下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德不孤,必有邻。”“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可是到了大学,严浩、宋旭东他们聊俄罗斯文学,聊梵高、莫奈,聊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披头士。这对梁万羽来说简直闻所未闻。四个人中,马文化最大的阅读偏好是哲学,其次才是他的专业历史;宋旭东偏经济史;严浩记忆力出众,也最具文采。中国的新诗,从郭路生到北岛、芒克,再到海子,从手抄本到《今天》杂志,严浩张口就来。
藏书过百万册的图书馆对于梁万羽来说就像荒漠甘泉。他疯狂地泡图书馆,像电影里攻堡垒一样攻克自己接触的每一个门类,每一个新名词。
那天晚上的诗歌沙龙上,严浩向大家隆重推介食指——郭路生。在众多新兴诗人中,严浩对食指情有独钟,虽然在严浩上大学时,北岛、海子等人风头一时无二。《相信未来》横空出世那年,严浩刚好出生。不知道这算不算严浩偏爱食指的原因之一。
严浩上初一就开始在作业本背面写诗,他写过很多自己都不明就里的句子,以为那就是诗歌的样子。父亲把自己的手抄本递给严浩,告诉他那是真正的诗歌。
在晦暗的六七十年代,食指的很多诗歌对人们的集体心理有着令人悸动的刻画。
“也许你们都可以熟练地背出食指的《相信未来》,但我今天想分享给你们的,是同样作于1968年的这首《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严浩在新闻系的教室来回踱步,右手紧紧攥着手里的钢笔。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