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因此毫不设防,很爽快地一饮而尽,掏出一把现金塞给约伯,说多的就用来请在场所有的人都喝一杯龙舌兰。大家都看着这位朋友姿态优雅地离去,走进黑暗中的步伐轻盈无声,但一分钟后,在离枣树大概半米的距离,他猛然直挺挺地倒下来,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呢喃,之后便晕死过去。没人去理他,在十号酒馆,个把酒客躺在泥地里不省人事就像春天有野草生长一般自然而然。直到凌晨两点来临,所有人走尽,只留下我和约伯。“怎么样?”我问约伯。我今天晚上没有喝太多,希望可以保持一双稳定的手和清醒的眼睛。他将吧台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非常利落,而后和我一起走到室外。天气很好,透过枣树的浓荫,星光潇洒地漫布周围,照耀着露珠一颗颗凝结成形,夜虫低鸣——那是自然界此刻唯一的声音。我们蹲下来看那个陌生人。“有病?”约伯问。“肯定。”“身体的还是心灵的?”“估计都有,但前者比较致命。”“那么交给你了。”“又这样子吗?嗯,也好。”约伯帮我把陌生男人送到我的住处,离十号酒馆大约一公里,我们并肩走,他抓着男人的后脖子在地上拖,像拖一只睡着了的猫。那人身量很高,双脚在地上碰撞出单调低沉的回声,但无人在意。深夜的街道如同天堂,谁对谁都没有好奇心。他跟我聊天:“那么,那些手术刀之类的,随便收着也不会坏掉吗?”“当然不会随便收着的,不过,确实也不容易坏掉。”“说的是,人们对寄托着过往回忆的纪念品,态度总是比较温和的。”“呸,你抒哪门子情,那不是纪念品好吧,我靠那个吃饭,还得给你酒钱。对了,凭什么菜牌又涨价了?”“原材料涨了嘛,不过,喂,你真的有给酒钱吗?我没关系的,只要老板不追究就好了,反正他也常常不在。”我要掏出手机来给他看消费短信凭证,但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其他地方,很快我家也到了。我住整一层带地下室的平房,在闹市区却无人做伴,这房子早八百年就该拆了,可又一直没人真的来拆。把陌生男人送进客厅,约伯便打着哈欠离去,身影摇摇晃晃。我目送着他,从纯进化的角度来说,他的屁股是非常不错的自然选择结果。我打开所有地方的灯,洗了手和脸,到沙发面前低头看着那个男人。呼吸平稳,他昏得很扎实,龙舌兰是从犯,主要的攻击力量来自威士忌里的麻醉剂,浓度很高,再高一点儿的话,就不用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了。他很英俊,鬓角和指甲都精心修整过,身体保养得当,身上穿的白色衬衣值普通人三个月的工资,鞋子值十个月。像这样的人,在某个晚上无端端走进一家偏僻的酒馆,喝了能醉倒一头大象的烈酒,瞳仁和脸色显示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之色。自知大限将至,却又无可奈何。这些背后一定有一个很值得听的故事,说不定很长呢。但我对故事从来都没兴趣,有兴趣的人是约伯。我在乎的只是约伯拿来跟我交换的东西而已。把那人的衣服脱掉,我吃力地把他扛进卧室,把床推开。那儿有一个屏蔽门,不仔细搜检根本发现不了。推开后里面空间很大,分几个间隔,最大的那一个装设了无影灯、手术台,旁边有消毒间,最里面是整套实验室级别的化验设备。如果有人发现这儿,毫无疑问会认为我是个杀人狂魔,以碎尸为乐,而为了不让发现的人这样想并且跑出去胡说八道,我说不定还真得这么做。因为这个原因不能带女孩子回来过夜,实在是令人悲伤。不管怎么样,那儿其实是一个专业的迷你医院。我做了一系列必要的前戏,而后把男人摆上手术台,吹了一声口哨启动卧室里的声控音响,音响中传来令人安心的d大调《卡农》,这样的节奏,适合将一个人开膛破腹。二第二天是周末,酒馆在下午四点就会开门,我去得很早,但还不算头一个,里面早就站着几张宿醉未醒的老面孔,眼睛都对不上焦,他们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摇头晃脑,有的不断地掉眼泪,这是一整个群体的自我哀怨时间。周末的下午四点,一家酒馆就像一个教堂,只不过这里供奉的神对肉体或精神都没有兴趣,唯一需要的献祭是信用卡或现钱。约伯一如既往地在吧台后面坐着,看到我点点头:“搞定了吗?”我坐上他对面的位子:“搞定了。”如我所知,他绝不会马上露出明显的欣然之色,就像在玩bullshit一样,不管你摇出了几个六,开盅前都要保持平常心。约伯只是简单地说:“怎么样?”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想借鉴一下今天用哪种酒开场比较适合回魂,但大家似乎都在做莫名其妙的祷告,谁也没点东西喝。既然无从拖延,我只好说话:“微量元素中毒。”“哪种?”“一共十一种。”“啊?”“人为的,下毒的人是行家,经过长期的投放,让他体内各种微量元素超标,交叉作用影响内脏和神经功能,直到致命。分量、效果和时间都掌握得很准,对这人的身体状态也了如指掌。”“长期投放?听起来有难度。”“如果是他信任的身边的人就很容易。”“意思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杀他,杀到某个点上就死了吗?”“嗯,如果他昨天没有进来喝杯酒,现在应该都臭了吧。”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命运无常,有时候像一个冷笑话。约伯吹了声口哨,声音不大,但在各处自high的人都感觉到脑仁胀痛。他的意思很简单:这次总算遇上点儿新鲜的了。约伯让我救过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十号酒馆的顾客,原因也五花八门,有时单纯因为心情好,有时是他睡过人家老婆——或者将要睡人家的老婆,我从来不问,只要他付出代价——一笔钱或者一个人情。大部分时候我们现金交易,人情太贵,随时可能搭上性命,不适合作为常规货币流通。但这次不一样。“救他?干吗?”这个男人不是熟客,与十号酒馆不存在那种微妙的感情牵连,他来了,走了,死了,没赊账,除了他点的那首歌不符合我的音乐品位,他几乎算是一个完美的顾客,适合被马上遗忘。既然我问了,约伯就要答。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愿和熟人交往——你不必把自己想要遵循的人生法则都刻在额头上昭告天下,刺青技术再好,皮肤面积毕竟有限。他想了想,说:“那个,是afk的大老板——大卫·迪。”afk是价值以百亿计的巨大的商业集团,从亚洲起步,总部在纽约,我订了不少财经报纸和杂志,很熟悉那些巨贾的面孔。我表示否认:“不对,afk的老板是嘉吉罗勒,女的,前天还接受了重要财经节目的采访,没听说董事会紧急换人。”约伯毫不动容:“你说的那个是afk的高级管理层,我说的,是看不见的顶层。”那些泼天富贵的真正所有人总隐形在传媒与公众的耳目之外,俯视众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一帮草民们维系最后公平的是死亡。我凝视约伯的眼睛,不需说出心中的疑问,他已先发制人:“治好他,值一大笔钱。“大得你无法想象,就算你在最深的噩梦、最凶险的关头想起,也会因之心情大悦,小宇宙以前所未有的能量燃烧起来勇斗恶龙。”本来我以为约伯会跟我讲人生观和价值观,但事实证明他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既然他开门见山,我也就当仁不让:“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