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然是穷弩之末。昨夜的雪很大,大得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一直到天明,雪只见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就连天上都灰蒙蒙的,笼着一层云,遮盖住了所有阳光。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天到城墙外攻打,因此肃城城墙上,吐浑兵早有防范。只是也许是真的撑不住了,上头的人说话时嗓音嘶哑,说不出的难听。&ldo;赵世子,你看看这是谁!&rdo;见他们不退兵,吐浑兵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随后,呼延骓就瞧见了和记忆中的一样,有个少女被推搡着压在了墙头,然后直接拿绳子吊着手腕,放了下来。就那样直直地吊在了城墙上。吐浑兵叫嚷:&ldo;赵世子,这位可是你们韶王府的小郡主!你若是攻城,城破了,你的这个妹妹可也就没了性命!&rdo;他们说着生硬的汉话,怕底下人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还拿着刀在绳索上比划了两下,发出嘎嘎的笑声。那少女垂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长相。呼延骓想起那个死在肃城的九娘。可身形看着并不是很像。他有些迟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梦。那个他在沧州曾经短短做过的一个梦。他猛地抬头,望向吊在城墙上的少女。风吹过。那少女长发凌乱,风一吹,露出半张素净的脸庞。很美的一张脸,肌肤雪白胜过这满地银霜,微抿的檀唇如果弯起定然有着最动人的笑容。这张脸……是他的妻子。&ldo;太……世子,是十一娘。&rdo;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还在梦里,还是说他过去所曾经历过的一切才真正是一场梦。&ldo;十一娘不是你的相……&rdo;好字就在赵臻嘴边了,呼延骓看着他,看他脸色缓缓变化,望向少女的眼神变了几变。&ldo;是十一娘?&rdo;他语调有了变化,呼延骓明白,赵臻终于想起了他还有个妹妹,行十一。&ldo;她怎么会……在这?&rdo;赵臻喃喃。呼延骓听赵幼苓提起过韶王府当年出事后,她们都经历过什么。那些事,新帝和太子也是后来一家团聚之后才查探出来。这些,宝应二年的赵臻应该知道,可他……却又不知道。赵臻只是一时有些失态。待听到城墙上的吐浑兵依旧叫嚣,拿捏着少女要求退兵的时候,呼延骓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神情变了。城墙上骚乱不止,吐浑将领的怒斥声不断传来。&ldo;赵世子,你当真不退兵吗?你不退兵,你这个妹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rdo;&ldo;你的妹妹,韶王府的小郡主,就被吊在这里!那么多人看着,你是要她生,还是要她死,就只凭你一句话!&rdo;&ldo;你也不想你的妹妹,死在这里吧!&rdo;&ldo;从这里摔下去,不会血肉模糊,但绝对一口气不剩!&rdo;赵臻没有答话。吐浑人还在喊:&ldo;赵世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的妹妹,是不是韶王府的小郡主!只要你退兵,我可保她安然无恙,不伤分毫地下这座城墙,把她送还给你!若是不退,那就休怪我们吐浑不讲情面了!&rdo;风雪送来吐浑兵的喊话声,然而带给他们的回应也仅仅只有呼啸的风声。僵持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吊在城墙上的少女微微动了动身体,抬起了脸。&ldo;本世子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妹妹。&rdo;赵臻开口道。呼延骓神情一变,他比谁都清楚,赵臻已经确认了赵幼苓的身份,可赵臻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他口吐热气,说着比寒风更冰冷的话语。&ldo;韶王府的小娘子们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真的,我大胤宗室的女儿,不惧生死,当为国献身!&rdo;他抬起手,身后大军喊杀声再起,气势如虹,迫得城墙上的吐浑人心惊胆战。那喊话的吐浑将领脸色发青,气急败坏喊道:&ldo;赵世子,你真就这么狠心?此女可是当年从宫中掳来,已有人亲口证明她就是韶王府十一娘。如此,赵世子仍旧不信?&rdo;说着,他拿刀背抬起了少女的脸。明眼人都看得出,被风拂开头发后的那张脸,白如雪,确有几分像极了将军。呼延骓想拦下赵臻。赵臻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弓,唇角紧绷。&ldo;骓,我是十一娘的兄长,可我更是大胤的宗室子弟。十一娘很重要,可她身后的肃城更重要,里面还有活着的被奴役的大胤子民,一个人换一座城……这样的牺牲,再所难免。&rdo;赵臻说着,弯弓搭箭,对准了城墙上的少女。呼延骓知道,这一箭过去,就是对准了她的心口。&ldo;你别射,我能救她。&rdo;呼延骓道。他拉开弓,瞄准吊着少女的那根绳子。箭如飞虹贯日,射断了绳索,少女整个人往下掉,众人惊呼中,他看到少女朝着这边忘了过来。而后,另一支箭,霍地从他眼前飞过,射中了坠落中的少女。离得不算近,但呼延骓还是一眼看中了自她胸口喷薄而出的鲜血。他霍地扭头,赵臻的弓弦已经空了,铁青着怒目看向另一侧的副将。&ldo;世子,不能在这时候心软!&rdo;&ldo;他们拿捏着那个女的,世子如何确定真的是郡主?&rdo;&ldo;世子,属下不能看着世子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错失了攻城大好时机!&rdo;呼延骓来不及去听那些人的话,他只看着还是少女的妻子从城墙上落下,在耳后冰冷冷透着懊恼的&ldo;攻城&rdo;声中,策马上前,将人稳稳接住。&ldo;我看见你被人绑着吊在城墙上。他们拿你要挟赵臻,赵臻……不信你的身份。&rdo;&ldo;我射箭了,射断了你的绳子,你落下来,我有把握接住你。但是投石机砸塌了一边城墙,我醒了,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接住你……&rdo;他低头,看着怀里面无血色,体无完肤的妻子,想到了许多许多。他想到了自己在沧州做过的梦,也想到了妻子的回应。&ldo;接住了!&rdo;&ldo;接住了……你怎么会……接不住呢。你一定接住了我,大哥不信我的身份,可你一定会照顾我,然后……我会喜欢上你,后来再嫁给你。&rdo;他接住了。可根本没有什么后来。所以,到底还只是一个梦是不是?是梦总有醒的时候,他从像今天这样欢喜这个梦的结束。他仰躺在床上,身侧的位置没有人。而屋外院子里,能清楚地听到孩子们笑闹的声音。他起身,赤着脚走到门外。院子里,雪落了满地。一双儿女在院子里嬉闹,围自赵幼苓当时怀孕就不远万里到肃城来照料的胥九辞身边。一口一个&ldo;干爷爷&rdo;,叫得欢快。他看着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再看看分明是缩小版的妻子,紧抿的嘴角没有松开。他微微扭头,撞进一道温柔的视线里。他看过去,他的妻子就站在屋檐下,唇边含笑,笑盈盈地望着他。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摩挲她仍旧细嫩的指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ldo;怎么了?&rdo;她笑着问,声音柔柔的,叫人心如春水。&ldo;没什么。&rdo;呼延骓摇头。那终究只是一个梦。这才是现实,他的妻儿都在身边。他爱的那个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