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将薛蘅送出碧兰阁,回来笑道:&ldo;老祖宗,少爷真的就要迎娶公主了?&rdo;太奶奶靠在美人榻上,合了眼,叹息道:&ldo;再拖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会见不到公主进门了。&rdo;&ldo;怎么会?&rdo;墨书忙道:&ldo;老祖宗身体健壮着呢,依奴婢看,不说象彭祖八百岁,一百岁是绝对没问题的。&rdo;&ldo;活那么久做什么,平白惹人嫌……&rdo;太奶奶的话语,逐渐低沉,终至无声。墨书上前细看,她竟已睡了过去。她满是皱纹的脸,此刻宁静详和,象是放下了什么重大的心事,睡得极为安心。薛蘅在谢府后花园中的松树下呆立了个多时辰,才提起步子,回到秋梧院。刚进院门,荷塘边痴坐了半天的谢朗一跃而起,唤道:&ldo;蘅姐!&rdo;薛蘅打马离去后,谢朗在细雨中呆立了许久,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欢喜得想大笑,一时又涌上一阵莫名的苦恼。微雨收止时,他奔上山峦,迎风大叫,直至筋疲力尽,仰倒在松树下。耳边如有轰雷在鸣,叫嚷着的都是同一句话: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对柔嘉只有手足之情毫无男女之念,而对她却独独不同:一日不见、便辗转反侧;她开心他便高兴,她思虑他便担忧;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让他涌起无限欢喜;她生气闭门不见,他便失魂落魄;她熟睡的面容,让他如着魔般移不开视线……原来所有这一切让他的心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陌生感觉,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雨后的阳光,照在二十岁的谢朗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跳了起来,打马狂奔,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家。痴等了大半个时辰,将要说的话在心中说了又说,谢朗这刻见到薛蘅沉静的面容,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往日的口角伶俐聪明俊秀都不知哪里去了。他只讷讷地叫声:&ldo;蘅姐。&rdo;薛蘅望着他火热的眸子,背在身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又放松,又攥紧。谢朗定定心神,鼓起勇气,再度开口,&ldo;蘅姐,我---&rdo;薛忱的低咳声忽在房中隐约响起,打断了谢朗的话语,薛蘅浑身一颤,急促出声,&ldo;谢师侄!&rdo;&ldo;啊?&rdo;谢朗愣愣应着。薛蘅压住心中酸涩,板起脸,&ldo;谢师侄,你我已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一时从权的称呼,还请你再莫提起。也请你谨记晚辈的本份,尊称我一声&lso;师叔&rso;。&rdo;谢朗听得头昏脑胀,再度张嘴,却又是一声:&ldo;蘅姐。&rdo;薛蘅忽然翻手,折下一根竹枝,劲风暴起,指向谢朗咽喉,她寒声道:&ldo;师侄若再不守礼节,我就要替谢师兄教训教训你了。&rdo;谢朗一时懵了,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和自己言笑晏晏的蘅姐忽然换了一副面孔。&ldo;蘅姐---&rdo;他又喃喃地唤了声。薛蘅一咬牙,竹枝劈头盖脑地向谢朗抽了下来。谢朗本能地闪躲了几下,便再不躲闪,直直地站在原地。竹枝飞舞,谢朗身上的衣衫渐渐裂开细缝,但他仍倔强地站着,纹丝不动。竹枝将他的衣袖抽得裂开缝隙,隐约可见手臂上那狰狞的箭疤,薛蘅的动作终于缓了下来。她将竹枝一扔,神情恢复了先前的冷肃。冷冷道:&ldo;我现在要去翰林院,与各吏员商议明天寰宇院成立典礼的事宜。有什么事,等典礼完了以后再说。现在,别烦我!&rdo;说罢,她看也不看他,走进屋子,拿了几本书,从谢朗身边擦肩而过,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谢朗如梦游般回到毓秀园,呆坐在桌边,直到小柱子进来,他这才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痛,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手背上已被竹枝抽出了血痕。小柱子大呼小叫,谢朗忙按住他的嘴,叮嘱他不要叫嚷,免得让太奶奶担心。小柱子忙应了,找来膏药,替谢朗抹了,再回到耳屋中,看着小武子,满面同情之色。小武子心知不妙,颤声问,&ldo;少爷怎么说?有没有骂我没有将公主的信交给他?&rdo;小柱子的眼神饱含怜悯,&ldo;你自求多福吧。&rdo;小武子惨叫一声,倒回床上。小柱子想起谢朗身上的伤痕,大感惊讶,自言自语道:&ldo;公主那么娇娇柔柔的性子,发起脾气来这么狠。唉,少爷以后,可有得苦头吃罗。&rdo;这夜,谢朗哪睡得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个多时辰,终于翻身坐起,两条腿似被什么牵着一般,又来到了秋梧院。院门是紧闭着的,他推了推,纹丝不动。他跃上院墙外的梧桐树,坐在树枝间遥遥望去,薛蘅的房间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隐隐可以看出,她正在奋笔疾书。即使是只看到这朦胧的身影,谢朗也觉得一下子心安了许多。他在树杈之间静静地坐着,视线始终凝望着那扇窗户。月上中天,直至子时末,薛蘅仍在灯下低头疾笔写着,谢朗悄悄从树上跳下,走到窗前,伸出手指,贴着窗纸,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轮廓。他默默地微笑,只觉得就这样靠近着她,真好。这样,就很好。四八、墨香犹在人杳然景安帝对寰宇院的成立相当重视,竟将太清宫东北一角的阁楼拨了出来。阁楼下原就有一处地室,景安帝命工部密召石匠,将寰宇志各籍册的内容一一凿刻在地室内各石室的石壁上。原来的珍本,则藏在了极隐密的地方。寰宇院重兵把守,有资格验过重重关卡进入地室的人,都是殷国有名的当代大儒或匠师。他们却都只有进入其中一个或两个石室的资格,能进入全部石室的,只有薛蘅与方道之。薛蘅推着薛忱,快到两仪门,见方道之卓尔不群的身影自东缓步而来,越走越近。她想起过世的薛季兰,心中微酸,面上保持沉静,上前行礼:&ldo;方先生!&rdo;方道之默然片刻,才端严地还礼,&ldo;薛先生。&rdo;&ldo;不敢。&rdo;薛蘅忙道,&ldo;您是长辈,娘生前叫我&lso;阿蘅&rso;。&rdo;方道之凝目细看了薛蘅一番。他与她只见过一面,却在薛季兰的信中无数次听她提起过这位最看重的弟子。于他而言,眼前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好象薛季兰就站在眼前,沉静地施礼、从容地对答;但她又有着明显不同于薛季兰的地方,相对于薛季兰的&ldo;柔和&rdo;,她多了几分&ldo;刚硬&rdo;。他在心中喟然一叹,微笑道:&ldo;我这一礼,是替殷国百姓谢过薛先生赠书之德。&rdo;&ldo;薛蘅愧不敢当。日后寰宇院有方先生的鼎力主持,必能令典有所用,造福苍生。&rdo;二人相视一笑,薛蘅正要介绍薛忱,寰宇院执事过来,道:&ldo;方先生,二位薛先生,人都到齐了,谢尚书请三位进去。&rdo;三人至两仪门交验关符,薛忱抬头,见薛蘅正回头怔怔遥望,他暗叹一声,唤了声,&ldo;三妹。&rdo;薛蘅惊醒过来,向他笑了笑,恰好关符验过,便推着他入了两仪门。这日,谢朗很早便起来,到太奶奶和谢峻处请过安,练了一回枪法,再沐浴更衣,用过早点,看看沙漏,已是辰时。小柱子捧过一套夹纱常服,谢朗瞥了一眼,道:&ldo;我那套天罗锦的衣裳呢?&rdo;小柱子忙转身从柜中找出他指定的衣裳来。谢朗换上,小柱子替他系好扣带与玉佩,他对着铜镜理了一下珠冠,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二姨娘正从外面进来,被谢朗这身英挺的打扮晃了一下眼睛。谢朗行礼问安,便要往院外走,二姨娘一把将他拉住,道:&ldo;明远,二娘来问你……&rdo;谢朗这刻哪有心思听她闲话,随口道:&ldo;二娘,我今天有要紧事,您晚上再和我说。&rdo;说罢便出了毓芳园。二姨娘看着他飞扬潇洒的身影,啧啧两声,神情透出十二分的欢喜自得来,&ldo;咱们家明远,真是……&rdo;又抿嘴一笑,&ldo;老祖宗还急着要将公主娶过门,凭咱们明远这人品,只怕着急的是公主!&rdo;小柱子正要跟上谢朗,听了,忙转身问道:&ldo;二夫人,少爷就要成亲了?&rdo;二姨娘笑道:&ldo;这不,选了三个日子,来问问明远的意见。&rdo;小武子一听,欢喜起来,少爷若是成亲,自己是一定要搬出毓芳园的,那就多了和府中丫环们接触的机会。小柱子却想起谢朗手上的伤痕,颇为他成婚后的生活忧切了一番。谢朗一心惦着薛蘅,却知她今日要主持寰宇院的成立典礼,不敢去打扰她。薛蘅推着薛忱出秋梧院时,他远远看了一眼,便心满意足,在府内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估算着典礼快要结束,才进了秋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