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听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从前听说列国交战,有些策士竟能够片言挑起战争,又能够片言平息战争,而且不论是游说君王、游说大将重臣,均能够说得人顿时信服,将国之权柄任由这些异国之士操弄。你说,稷下学宫那些人,真有这么神吗?”黄歇失笑道:“这样的国士,便是列国之中也是极少的。不过说神也未必就是这么神。须知士子游学列国,既是游学,也是识政。游历至一国,便知能其君王、储君及诸公子数人的心性、器量、好恶,便是其国内执掌重权的世卿重将,亦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只要足够的聪明和有心,便不难知情。再加上于学馆学宫中与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够让国君托付国政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其之论著学说,亦不止一人关注。历来游说之士,无不常常奔走列国,处处留心,因此游说起来,便是水到渠成之势。”两人正说着,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两人一惊,都住了嘴。黄歇骑在马上,正是视线辽阔,一眼看去,却见前头黄尘滚滚,似有一彪人马向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而来。黄歇吃了一惊:“有人伏击车队。”芈月亦是探出头去:“是什么人?”此时前面芈姝的车中也传出问话来,班进便要催马上前去问。但听得甘茂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不好,是戎族来袭。大家小心防备,弓上弦剑出鞘举盾应战,前队迎战,后队向前,队伍缩紧、包围马车,保护公主。”黄歇一惊,也拔出剑来道:“是戎族,你们小心。”此时楚国众人虽然吃惊,却还不以为意,毕竟楚国公主送嫁队伍人数极多,虽然楚军送至边境即回,但来接应的秦人也有数千兵马。却不知楚人对戎族还是只闻其名,秦国将士却已经举盾执弓,如临大敌了。自秦立国以来,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敌。秦国所处之地,原是周室旧都,当年周天子就是为避犬戎,方才弃了旧都而东迁。却因为西垂大夫护驾有功,因此被封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旧地。可此处虽然早被犬戎所占,却是秦人能够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机会,虽然明知道这是虎狼之地,无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与戎人博杀,在血海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便是身为国君之贵,亦是有六位秦国先君,死于和戎人战争的沙场上。秦王派甘茂这样不驯的骁将来护送楚国公主入咸阳,自然不是为了他脾气够坏,好一路与公主多生争执。实是因为旅途的艰辛,实是一桩小事,自襄城到咸阳,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才是重点防护的目标。因此甘茂一路上黑着脸,以军期为理由,硬生生要赶着楚国众人快速前进,到了上庸城倒还是让楚人多歇息了数日,便是因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此刻甘茂瞧着那黄尘越到近处,人数越来越多,瞧来竟有一两千之多,已经是变了脸色,吃惊道:“戎族掳劫,从来不曾出动过这么多人!”甘茂这一行秦兵,虽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数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么与全部是骑兵的戎人相比。却见胡尘滚滚中,已经依稀可见对方果然是披发左衽,俱是胡装,但人数却是不少,与甘茂距离方有一箭之地,前锋便已经翻身下马,躲在马后,三三两两地冲着秦人放箭。副将司马康年纪尚轻,此前未与戎人交战,此时见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诧异道:“咦,都说狄戎弓马了得,怎么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甘茂却是脸色一变,叫道:“小心,举盾!”司马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急箭如雨般射来,但听得惨叫连连,秦军中不断有人落马。第二轮箭雨射来,秦军已经及时举起盾牌,只见乱箭纷至,其势甚疾,有些竟是越过盾牌,往后冲去。此时队伍收缩,走在秦军之后最前头的楚国宫奴们便有些为流矢误中,不禁失声惨叫起来。第三轮箭雨之后,戎人马群散开,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朝着秦人冲去,冲在最前头的戎人已经与秦军交手。只见为首之人披发左衽,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多少年纪,却是骁勇异常,举着一把长刀翻飞,所当无不批靡。在他身边,却是一男一女,辅助两翼,如波浪般地推进。此时车战方衰,骑战未兴。原来兵马只作战车拉马所用,所谓单骑走马,多半是打了败战以后凑不齐四马拉车,才孤零零骑马而行。后来兵车渐衰,秦人中纵有骑兵,但与后世相比,无鞍无蹬又无蹄铁,既不易长途奔袭,且骑行之时很容易被甩落马下,因此皆是作为旗手或者侦察所用。但戎人自幼生长在马上,纵然也同样无鞍无蹬,但却早与马合二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够于马上射箭博斗,这项本事却是七国将士难以相比的。此时甘茂这几个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经是一凛,但到此时却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胡子与甘茂只一交手,两人马头互错换位,甘茂待要拨回马头再与他交手,那人却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后那男子却是缠住了甘茂,互斗起来。那首领头也不回,直冲着芈姝的马车而去。司马康惊呼:“保护公主——”此时长队的人马俱已经簇拥芈姝的马车周围,秦兵在外围布成一个保护圈,却挡不住这戎人首领势如破竹冲锋上前,直将秦兵被砍杀出一条裂口。那首领正冲得痛快,前头跃出一人,却与他挡了数招。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锦衣公子,那戎人首领歪了歪头,笑道:“你是何人,敢来挡我?”他虽然满脸胡子,瞧不出年纪来,但这一张口声音清脆,似是年轻甚轻。黄歇虽是自幼也勤习武艺,但与这戎人相比,却是逊了一筹,他举剑挡了那人数招,已经是手臂酸痛,然则自己心爱的人在后面,那是宁死也不会退让一步的。闻听对方问话,肃然道:“楚人黄歇,阁下何人?”那戎人便也道:“义渠王翟骊。”黄歇一惊,义渠地处秦人西北,如何竟会在秦国东南方来打劫,当下更不待言,与那义渠王交起起来。黄歇自知不敌,便有意引着那义渠王向远处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让芈月等人可以有机会逃走或者等到援军。若论武艺,这自幼长在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荆楚公子更胜一筹,无奈黄歇下了拼死之心,义渠王数次欲回身去芈姝马车处,皆被黄歇拖住。此时两人正交战时,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义渠王,你怎么不去瞧瞧那楚国公主,倒在这里被人拖住了,哈哈哈……”义渠王一听,便道:“鹿女,这人交给你了。”黄歇正全力与义渠王交手,无暇分心,忽然两人刀剑之间,插入一条长鞭来,缠住了他的剑。黄歇一抬头,却见一个戎族打扮的红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持着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便缠在他的剑上。两人便交战起来。远处,芈月见那义渠王方才冲过来时,黄歇上前挡住将他引走,不免甚为担心黄歇安危,岂能安坐车上,当下便下了马车,上了高车。所谓高车便是上有华盖之车,四边无壁,能作远眺。芈月等素日乘坐的马车,却是四面有壁的安车,左右有窗,既能挡风雨,亦可透风,乘坐远比高车安适。芈姝乘坐的却是一种叫“辒凉车”的马车,比安车更宽敞更舒适,车内可卧可躺,下置碳炉,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纳凉,乃是楚威后心疼女儿远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赶工,送到襄城让芈姝可以换乘而备。因此这些戎人远来,虽不识人,但见那华丽异常的马车,便知是楚国公主车驾了。此时高车为前驱,中间是芈姝的辒凉车,其后才是芈月与诸媵女们的安车。此时因受突袭,马车都挤作一起,芈月便上了高车远眺,却不料在马嘶人吼刀剑齐飞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找到黄歇的身影,却正是黄歇和义渠王交手后,又有一个戎人女将缠上黄歇,两人方交手之时,忽然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射中黄歇后心。但见黄歇受伤落马,瞬间被乱军人潮淹没。芈月失声惊叫道:“子歇——”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扶着华盖之柱支撑身体,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虽处乱军阵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应。她这一失声尖叫,自己不觉,但听在她人耳中,却是极为凄厉。魏冉自她下了马车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如此,便急忙从马车中跳出来,哭叫着冲她跑去道:“阿姊——”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见如今楚人已经乱成一团,这一个小小孩童,这跑过去只怕要被人踩踏,连忙也跟着跳下车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过去。”不提魏冉,这一声尖叫,惊得芈姝也掀开车帘问道:“子歇怎么样了?”芈月只觉得似过了很久,整个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个人四肢都已经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却困在躯体里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驱动自己的手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四肢,只一动,整个人都扑倒在车上,五脏六腑俱绞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