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璠觉得呼吸不畅:“不,你不许去刺激他,不许暗地给他罪证!你在做多残忍的事你自己知道吗?你在把自杀的刀给他!”赵伏波眼神平淡:“我曾经给过你,也想过访风。”——“可以救救我吗?”——“请你摧毁我。”她不是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她早已熄灭在万人的沉默中。窗外百家灯火琉璃光,赵伏波在这一刻无比温柔:“如果最后是他,我挺高兴的。”千夫所指,她不解释,不是对人事失望,而是因为已负重罪。有罪之人,终将制裁,这是她一生的信条,在火把皆熄的黑夜中,她以暴制暴,但从手握暴力的那一刻起,她一视同仁为自己定罪。十岁,孤独走上为自己指定的死路;十五岁,熄灭全部对生活的期望;十八岁,进入生命倒计时。二十八岁,“活着”已经痛苦折磨了她近三十个年头。她在这长夜徘徊够久了,无数星星陨落,而她只想见证一场焚毁黑暗的日出。哪怕她即是黑夜。无光时代无情,鞭子无差别地抽在纤夫的后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芜的麦田中,等待苦痛而热情的太阳。她可以让你爱到死,也能让人恨到挫骨扬灰。魏璠是知道赵伏波这个人的,万物戏中的独裁者,做事从不与人商量,等她开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一句一句的陈述,如精卫的石子,扑通沉了底,赵伏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典范,事成之前,她绝不会心血来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举的三人,魏祥林嫂对自己放一百个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担心。赵访风傻头傻脑的,谁说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讲不出个屁来的,她也没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赵伏波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她姐姐再怎么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个头。只有姜逐。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为委实没有接触过,风评倒是不错,近期也没有什么黑料——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放弃了,二是他正在取证。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种可能性太大了。魏璠不是没见过的谈崩了的青年男女,那为爱痴狂的模样,疯狗见了都要绕道——她那个热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腻味了一个捧了四年的男艺人,差人送了两把房钥匙算结,那艺人寻死觅活见她不得,本来是以“邻家男孩”形象出道的,两星期后纵情出入宾云赌场,第二天就以“豪赌丑闻”上了新闻头条,遭公司点名批评。自爆这条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关冷藏室无疑了。魏璠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晃动的摄像镜头,记者与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个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阶梯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得一塌糊涂:“我想让她知道……”事后魏璠去问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边涂指甲一边无动于衷地答应好好分个手。去了还没开口,男艺人已经哭得像个戳破的气球瘪下去,焦家千金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渣得冒泡:“我拿钱跟你玩,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爱呢。”……但凡陷入红尘,要是有长城,也能给他哭倒。姜逐与那个男艺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团后用改动的歌词暗讽怀钧,如今连一丝挑衅的举动都没有。他是决定了吗?承认人为制造的“朱定锦”已经死去,在白昼拥抱他、只留给他幸福快乐的人永远成为回忆。赵伏波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险,萧大丞、汪文骏、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没有桨。魏璠的身影迫击炮似的消失在电梯间,“再见”都没说一个,大厦下灯红酒绿,高架桥电光闪烁,赵伏波取下金丝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视网膜发虚,好一会才恢复。她有轻微近视,但日常并不用眼镜,放到以前,这种眩晕只会认为是镜片带来的不适感,但现在算明白了,这是身体对她的警告。间歇性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只是“头痛”的范围太广,造成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是低血糖或贫血,就是觉得抽到了某根筋……这种漫无边际的“猜度”终止在一张纸上,某次清晨醒来,看见稿纸上错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吃红枣就能好的病症。人一旦有钱了,就惜命。赵伏波大概是有钱人中的异类,仗着命硬,不怎么看病,赵宅专聘的私家医生工作轻松,只为偶尔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赵访风开几盒阿司匹林。得到当家人的传召还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诚惶诚恐地来了,安排时间做了一次全身体检。ct的光片挂上时,侯二也被屏退到门外,这病说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烦一点,脑炎。“前期头疼,少部分患者有间接发热的症状,潜伏期较长,较难查实,一旦起病需尽快治疗,否则会有后遗症。”赵伏波的问题很单一:“对智力有损害么?”“有较大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说临床特征。”“共济失调,神经异常,以及……进行性痴呆。”话简单明了,赵伏波笑了一下。“我有病……”她低声作结,“这个病不太好。”医生默认,尘埃无声,窗外松柏挺拔,赵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机。半晌,她错手,弹开打火机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这个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换一下。”医生一愣,出于本能脱口而出:“赵董,您考虑一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不是绝症,重要的是调养,您的身体机能不算差,但长期用脑过度会加重病情,我建议您卸任一段时间,专心休养,痊愈概率也会大一点。”他洋洋洒洒说完,赵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银色硬壳的火机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蓝色的苗头,医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属壳好一会,灵光一闪间突然打了个哆嗦,在那冷色调的火光中领会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这等消息扩散后效应极强,不处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他喉间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请给我结算薪资,我立刻拟写辞职书。”赵伏波微微一笑,颔首。“可以。不过你的家人就先别走了,去订机票吧,记得把票根给我。”医生双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从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销毁,收拾设备时他动作缓下来,迟疑道:“赵董,为什么不退一步呢,以退为进啊。”赵伏波单手慢慢揉着太阳穴,没有接话,像有点累了。并不是没退过。多少次以退为进,十岁被踩断两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长达五年,到头来也余一句戏言“我与音乐两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剂,为了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伤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这其中包括她的躯体,她可以忍受极度的残缺,聋哑、截肢、甚至瘫痪,都无所谓。因为有的是人甘愿成为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双目她的声带。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脑子。当一个人无法进行思考,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已没有多大差别。“这个病的后遗症,给谁都可以活,给我,不行。”隐忍是为了胜利,不是偷生。不可逆的苟延残喘,就像长了癞子的狗一样衰弱趴在路边,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仅是一个画面就足够苍夷。病痛造成的浮肿污秽而沉重,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羞辱。蛟龙病了,该自绝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该死于更迭的厮杀。生当豪杰死亦鬼雄,当有四面楚歌的一战,白首犹如年少;也可以飘零得如一首小诗,由介错人挥刀平切,飘出一线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