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遇的声音很好听,大概是遭逢大难之后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从前那样凄恍绝望像是黎明前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晨光一照就消失了。他与陆知春喋喋不休争论的时候一定很高兴,就像是悄悄在心里计划着属于他们的未来,钟翮比谁都更清楚,只有少年才敢讲一生。
她心里藏着一片废墟,在这年春日的早晨,有什么动了动,一株幽兰便开了。可钟翮也比谁都清醒,从前那些计划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做不到折去这一朵饱经风霜幽兰。尘埃在顷刻间便落定,她其实想要陆嘉遇回去的。可钟翮犹豫片刻,却没有开口,只装作当真随他的样子安静看钟别意喝水。
陆知春也有自己的毅力,她绞尽脑汁从清晨劝到傍晚,夕阳落尽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
钟翮行至他身后,“决定好了?”
陆嘉遇仰头看她,“嗯。”
“跟在我身边,会很苦的。”钟翮低头,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尾。夕阳从他发梢穿过,将他的眼眸染成了金色。
“人间的苦,我都尝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点。”
钟翮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能这么说。”
陆知春无功而返,钟别意带着那几个小孩子回了钟家,唯独秦游不甘心,他还未到秦家故土便被迫返回。
云楠低声劝他,钟翮身后跟着陆嘉遇,远远走来,瞥了一眼秦游,她对秦家印象不怎么好,大概是嫌弃秦家记事太多计较。
“河西走廊断绝已经十几年了,就你们几个去了也过不去,回去吧。”钟翮道,“大抵再过四五年,那边应当会有大动静,到时候再走。”
钟翮说完仁至义尽,向这群懵懵懂懂的孩子摆了摆手便带着陆嘉遇进了长白山。钟翮像是死而复生的幽灵,钟别意仿佛也只是凭借运气碰到了她一次,之后几年钟家也曾派人来揭阳村寻找,始终一无所获,甚至连揭阳村都不曾存在。
每一年冬日的大雪,都能盖住很多痕迹。
第42章
长白山的气候从来都是积雪三尺,越深入北方山脉,气候越冷。陈年积雪一层又一层堆叠在一起,无数雾凇枝丫横斜,像是玉刻云雕。这片漫山琼枝中有一抹显眼的青色,钟翮的青鸟瞧着比几年前好看了许多,不像从前飞两下就需要回去歇两个月的样子。青鸟像是在等什么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不闪抬头看着半空中。羽尾清光流泻,远看像是拖着一尾星河,星星点点的流光从羽毛上渗进雪地里。
满树的琼枝忽然摇动了起来,逢生穿林而来,堆积在枝头的雪哗啦啦落了下来,青鸟却忽然兴奋起来。它仰头鸣叫了一声,空山玉碎,拍了拍翅膀,扇起了满地玉尘。巨大的翅膀在地上扑棱了两下,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跺了跺脚,但是它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在雪地中跳了两圈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兴奋地等待着什么。
一阵寒风带着雪碎扑朔着撒了满地,跟着一串晴朗的笑声坠进林间。
“你在这儿啊……”少年一身雪白,从半空中跃了下来,像是一只漂亮的白鹤。岁月将陆嘉遇的手脚拉长,眉目间的稚气被满地冰雪洗去,那双眼眸不再是黑沉沉的样子,映着满地雪色呈现出一种透着光线的浅棕色,像是得了神的偏爱,将天地间一缕晨曦藏进了他的眼睛,而眉目间却藏了山川。
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周身一件白袍银线裹边,绣着密密麻麻的辟邪咒,就是放在当今最富有的秦家也是不输的。他腰间束着一根红绳,衬得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稀世美人那样盈盈一握的身段,少年刚刚二十岁,身量开始无休止地长高,却怎么都不长肉,伸手放在肩头摸着都硌手。衣袂飘扬,隔着几层布料透处隐隐约约蝴蝶骨的形状。陆嘉遇脚下微动,踏在雪地上行至青鸟身前,身后却无半点痕迹。
“走,回家。”他对着青鸟伸手,青鸟会意,拍了拍翅膀,身量变小,瞧着与一只鹦鹉一般落在他肩头,似乎是有些不满,低声哼哼了两声,蹭了蹭他的额脸颊。
陆嘉遇伸手拍了拍它的头,“不是,你跟我撒娇有什么用,家门口不能飞的规矩是师尊立下的。”
说着,青鸟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在他肩头蹦了蹦。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跟师尊说的,但是你想想,每次你要用原形飞过去,门口刚扫好的雪就得从来。”他絮絮叨叨与肩上叽叽喳喳的青鸟念叨着向雪林深处走去。
一层雪盖之下,山岭尽头,一处红墙木屋出现在一人一鸟眼前。院子很小,不过两个房间,一个厨房。
深青色的门环微微开着一个缝隙,天色将暗,透露出昏黄的光。像一束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陆嘉遇下意识要伸手推门,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刚迈出去脚就收了回来,他立在门口跺了跺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袍,确认没沾染什么血迹灰尘,紧接着将肩头落下的雪拍掉。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