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反对我?”皇帝可以杀了你,你敢反对我?!汉武帝春风化雨一般和气瞄着他的眼神,竟就像一只盯着青蛙的毒蛇,稍有不慎,一口毙命。这很好笑。司马迁没有多言,微微摇头,站起来回避说:“陛下,臣累了。请陛下准臣下去歇息。”伴君如伴虎,送自己进虎口,他已干了太多次。现在,累了。竹林,青绿,呼吸间都是绿色,小小的笋子在冒出新芽,秀丽而风雅的世界里,司马迁一身朴素青衣,静静立着,动作石化,脸色不霁,显得不灵活而不讨喜。他竟不能共容于这个秀丽而风雅的世界,太美丽的事物显示虚假,他本就不是秀丽而风雅的人。刘彻无疑发现了这点,因此他依旧安然地倚躺在金丝线绣出吊额金睛虎的软榻,惬意而舒适地伸伸懒腰,喝喝冰茶,尝尝梅子,享受坐落在幽静竹林中的壮丽行宫,他深谙享受之道,当看人猫抓心一样难以忍受享受和快活时,不由不升起调教的兴趣,怎会有人这么怪异别扭?怎会有人比他这个帝王还没有时间?——就算嘴上说得再好听,行动上表现得再卑屈,床上积极得再配合,这个人完全不懂得歌舞杂耍的新鲜乐趣,无不坐立不安;不知道一定要配合帝王的步调,来去急急忙忙;不曾好好领会他的调教:好好享受帝王的享受。久久,默然,风寂静。“过来。”刘彻喊他,“为朕着靴。”司马迁过去,半跪,为皇帝着靴,手指托住他脚后跟,将脚趾套进靴子——“为我穿靴,委屈你了?”一愣,司马迁动作僵硬,“没有。”“与我上床,委屈你了?”司马迁拉高靴帮,整好靴面,放下陛下脚,简单快速他穿完一只圣足。多日来,他习惯受他任何支唤,倒洗澡水,剥水果皮,擦身体,剪指甲等等,这是何等尴尬,帝王倒理所当然。还在想帝王什么时候能腻味这游戏?帝王就已降罪。“没有。”他单单说。“你真是无趣啊。”皇帝翘根手指,对女人玩一样,撑他下巴乖乖抬起,所面对上的,彼此面不改色。皇帝饶有兴趣在指尖那点柔嫩处盘旋刮挠,迫他脖子抬得更高更高,眉头扭得越紧越深,不说话就是不说话。皇帝那点指尖,沿喉结,走动,过锁骨,进入内襦,整张手不知道怎么能够在这狭小面积瘫开整个,就焐住他心胸,又捏又压又揉。他不是面团!司马迁把脸别开一边,单膝跪着,皇帝坐于前方,倏地出击狠狠揪住他耳廓重重一扯,疼得他一下打个哆嗦,脸已难堪通红——舔着他耳垂,皇帝边用下巴蹭着他热烫的脸孔,满意其舒适度:“真听话,还是没胡须得好。”“这就是‘让我比死更痛苦’?”慢慢,发出了然,司马迁冷冷凝视山中竹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乞求我死后,你也将我锉骨扬灰,永不进司马宗祠。”刘彻也冷冷:“朕会给你家宗祠题块大匾,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你是个怎样媚上欺下的男宠。”“天下人只会笑你放荡淫乱,饥不则食到就连小小文官都不放过!”司马迁干脆坐在地上,喉结上有粘腻水渍,上襦推到肩膀,肩膀通红,掐出分明指印,他是彻底不洁了,却更要昂起脑袋,悠悠侃侃:“何况天下人?我没指望过天下人看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何况天子?刘彻你根本不曾相信过‘从今以后,我心里只有你”。何况我司马迁?我白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最后我原来是个媚上欺下的男宠——原来如此!好极妙极!时不与我,我又何须苦苦苟延?”他用飞快的速度和动作,就爬起来,眉宇间似放下千斤重担。他先拉住了他手,却还一派潇洒斯文激他:“你以为,朕的男宠,能这么轻易想走就走,想死就死?你玩出再多花样,我看你都是只披人皮的猪。”“你!”愤怒了!出离愤怒了!眼怒睁,射出雷电一样的光芒,就算是书生但也是男人,脑袋轰地炸开,理智不在——他像饿极了的兔子大吼一声,直接扑倒熟睡的老虎,扑在榻上,胡乱轧着对方颈子胸膛,狠狠举拳头,“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你欺人太甚!”——当高高举起拳头眼看就要出力,他却像瞬间被人悬空扯住了胳膊肘,司马迁混乱盲目地望他颈子胳膊腰腹脸孔,他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从哪下手!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所尊崇的教条发挥了最可耻的作用,勒毙了他人性的冲动,他真是很想打他!“你反对我?”“你就会杀人杀人杀人,你就会打仗打仗打仗,你暴戾野蛮得像头野兽,你刚愎自用得谁都怀疑,你敢说你有一颗仁爱宽广的心?我不因你的现在反对你,我知道、我肯定你日后一定会给大汉带来动荡!——‘震光百里,是凶或吉?’我只说大丈夫威武不屈,才能成就大事,我没告诉你震光一现,既是大凶也是大吉,你虽成就大事,却不得人心,终难逃劫数。”兔子哈哈哈大肆嘲笑着老虎。老虎露出朦胧初醒笑意,一口锋利入刀尖牙,笑比不笑可怕。“太史令,既然你连将来都预料得到,那你告诉朕——朕现在对你,是何心意?”尖锐地、残酷地、非常直接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湛亮,很可怕,司马迁所压伏住的这个男人,已经在瞬间由很该死的人变为了威严的皇帝。皇帝不高兴做游戏了,对手太笨,笨极了,根本没资格做游戏的对手。“你对我最大的心意,就是让我痛苦。”司马迁不能再碰触这个男人,这是皇帝,这不是他能用手碰的,这是多可怕的人,为什么自己是这么倒霉这么可笑地正好碰上了!他放开了自己疯狂的钳制,当他注视着底下的男人,总是清晰笔直的目光悲凉而混乱,“这种痛苦是我罪有应得,我喝得太醉、我强暴你,你是不是皇帝都没有关系,我对你所做的是最背德的丑事,老天是长眼的,我逃不掉。”仰起头,喉结艰涩发抖,当突然直面死亡简直无法忍受,当回忆数月来丑行更是泛出恶心,自己确实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还说你不是猪脑袋?——”汉武帝明显不高兴,但这种不高兴表现在了神色和动作里,他的声音和语气照旧漫不经心的阴晴难料。他一把就推开还傻愣压着自己的司马迁,自己提起另个靴子,随便套上。司马迁站在他身边,不明白这个帝王又想干什么。“滚。从朕的行宫里滚出去。”武帝手轻轻一拂,桌上所有器物就成了泄愤的对象,全部扫出老远,粉碎。但你根本无法听出他声音里有发怒的迹象,当他抬起手掌,却是伸出舌头舔掉被碎片割出的血花,流血的伟岸天子初初皱眉流露烦闷,看都不看司马迁冷淡笑话:“快去找你的妓女,你也只配和妓女睡觉,想起来,朕怎么会为你这头猪都不如的东西动情?”…………冷汗潸然,被雷电劈了也不及此刻惊愕,他当即想的是赶快趁机哈哈大笑——你会对我动情?但没有笑,连眼珠子都停止了转动,他呆看着果然不正常的帝王,木然重复:“你不是对谁都会动情吗?”更难听点,就是发情,“一夜御五女”这样旺盛无节的精力情欲,他的动情该都集中在下半身。刚说完这句话,已经往后不自觉退了一步,以防挨打。皇帝看他动作小心,终于发出了恨他不解风情的嗤笑:“我对谁都不曾手下留情,你却安然活着。”这——本身就是暧昧。帝王英挺饱满的面貌既具备智慧也不乏猖狂,这是一个多矛盾的帝王,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司马迁也不知道,他隐约在额头上淌着汗,冰凉冰凉,他无知而困顿地看着从不会烦恼于得到与失去的帝王,显然一个国家的主人,一个帝王的一番话对他产生了比起发生不伦关系来更大的心灵重创。本是云泥之别,岂能揉面一样硬生生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