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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页(第1页)

宫闱深似海,踏上层层汉白玉台阶,明黄色的壮阔一切再次展现眼前,蓝天白云,这个世界是很美的,也是残酷的。弱肉强食。司马迁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面目,在阔别四个月后,再次见到大汉朝的天子,当书生失去读书的资格后,当满手指关节结出干粗活留下的茧子后,当实在到了迫不得已时候,当人的命运在过转弯道时不小心一错再错后,你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你就是来臣服的。欢爱的气味全都是,皇帝的寝宫,放荡的皇帝。一排宫女各持着各的金盆、手巾、角皂、香精,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宫女的尽头,太史令注视着那端巨大的金黄床幔,吟哦一直传来,纱缦的细薄不足以抵挡交错的人影,像幻象一样,司马迁头次见识了何为春宫戏。气味勾起难堪回忆,所以很难闻。像个小太监一样和宫女并排站立,他也学着默默消化所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腿早就麻了,连五万贯是打了水漂的顿悟都有了,这时,皇帝命令宫女过去。司马迁有过瞬间的犹豫,他不想往前,踏出这一步,这一步是非常难以迈出的,这意味着他必须丢弃太多东西,但到了这地步,他不能浪费这五万贯钱,他不能半途而废,不能眼睁睁看人毁掉自己的全部心血而束手无策。他必须做些什么。太史令于是终于跪在了龙床旁边,伏下身体,额头贴在地面,慢慢好好认真乞求:“臣知罪,求皇上开恩。”当什么也看不到,惟一能听到的,是没有止歇的作乐。宫女已经退下,惟他受罪。这个姿势没想象中辛苦,只是腰酸背疼,比毛虫难看。就算一个人有再惊世的才华,他也不可能成为世俗的对手,吞没他太容易,权利是最好手段。“陛下……让他走吧,子夫害怕。”“他让你害怕了?”“子夫是陛下一个人的,除了陛下,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靠近子夫半步。臣妾是怕他——怕他会像韩嫣一样冲进来拿双手掐住臣妾脖子,臣妾害怕极了!”武帝以一种笑闹戏耍的口气说:“你看他可有韩嫣半分胆色?不如你下去,试试用双手掐紧他喉咙,看他如何反应。”“陛下——”她笑了。“去啊。”武帝静静道。沉默,只一刻。司马迁听见女子说话:“抬起头。”边娇柔的笑,边这样说。他抬起头,看见这个女子,她眼里果然不见害怕,就算再装出脆弱的颤抖,但她不在乎以一条人命换取陛下的信任,她要他以为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乃至别人的生命。——娇柔如藤蔓,在脖子上缠绕密匝,她使劲不断再使劲,本能去反抗,他是可以推开这个小女子的,但他不能承受推开的后果,在帝王的游戏里,他要做个听话的玩物,他要他不能反抗!要抗拒本能是这么难,以至于双手必须攥紧了,才能不去推开强行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切。再也不能呼吸了,张大嘴拼命吸也不行了,晕眩、白茫茫、他将成为有史以来最窝囊的太史令,匍匐死于妇人手。——他拿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那张青白脸上,青白的脸上,眼睛睁开了,呛进水咳嗽几声,赶快拿手捂住,眼睛被水浸得湿润,他维持着倒下去的姿势,蜷缩如婴儿,慢慢地沉沉地喘口气,“谢陛下开恩。”陛下哈哈一笑,似是满意了,伟岸傲慢的神情充满骄纵的快乐,他是帝王,不需要悲伤。司马迁已经能爬起来,慢慢晃晃站起来,即便是在站起来的情况下,他比帝王还是瘦弱很多,非常明显的对比,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虽然连三十都不到,司马迁有大过年龄的苍老,这从他的眼睛里湛出来,他没有轻狂与豪迈,他是冷静而无动于衷的,在司马迁自己都没觉察的时候,早慧的他已经离他心目中的史官标准急剧靠拢,严厉地苛求自己,就算曾抱有为国尽忠的雄心壮志,但如同没有一个史官可能在当朝受到重用,他也在不断遭受自己所处现实的打击,到现在,宁愿安然活在了自己的世界,将一切贡献给后世。武帝看着他,与朝堂众臣之上的威严冷漠眼光截然不同,武帝并不是把他作为一个臣子来看待的。“我说过,我喜怒无常。”武帝的骄矜已经发挥到极致,司马迁想总有一天皇帝也会赏给他的尸体这句话,总有那么一天。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渍,看看手心上的茶叶,仍然慢慢好好恭敬答:“全都是微臣的错,陛下圣明。”武帝只披了件袍子,高大巍峨的身体有永远不屈的意志,他不需要屈从于任何一个人,他会折断任何一个不屈从于他的人。司马迁很清醒,他的手也没有一点发抖,甚至在武帝针对他的一切恶劣兴趣还来不及有所表现时,比如踹他或踢他,他把手伸出来,拉开了皇帝明亮金黄外袍上的结,滚热的身体就在眼前,司马迁自然地慢慢地摸着,皇宫非常寂静,事情变得简单,五万贯已经值得,沧海……已经没有资格拥有了,已经没有那五万贯了。即便心里是怆然而悲痛的,司马迁没有在神情上表现出任何,他清朗的双目完全看着帝王,用他的双手温柔抚摸着皇帝屹立昂然的身体,就算双手沾满了女人的胭脂和香,他也非常温柔,如同对待处女新娘,每一寸皮肤骨骼毛发都十分爱惜。阅人无数的汉武帝冷冷看着他拙劣表演。这个瘦长得好象竹杆一样的人,突然摸摸索索从襦襟里掏出一根细细玉簪,分明又是小店铺的残货。他居然胆敢照葫芦画瓢一样,拿这种玩意戏弄起帝王,他把它放在武帝手里,很郑重说:“微臣以前都做错了,陛下对臣一直厚爱,臣却没能体会,从今以后,微臣心里只有陛下。”多么像女子的说词,命运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他太难左右了,事情发生,已经不能逃避。调脸走路?被杀。曲意逢迎?被杀。一片死心塌地?被杀。反正总会被杀,迟一些慢一些问题,怕什么?!今日所做一切,不过也是场游戏。当他再次抱住皇帝时,皇帝也是个人,他也会犯错,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骂他:“猪。你真以为我会杀你?”“不会吗?”他想明天就可以又见到手稿、资料、油灯、桌椅,太好了。“不会。”皇帝抓住他尖削的下巴,望进眼睛,明白告诉他:“我会让你比死更痛苦。”竹子在飘,绿色太茂密,感觉每次风吹过竹子都已经飘起来。舒服地枕在软塌上,那个人正在眯起眼细细看过白绢墨字,阳光洒下,每种颜色都斑驳。他是懒洋洋的大老虎,懒洋洋地霸占整片竹林。“你把荆坷写成圣人,我看他是一颗输不起的败棋,子长,你总对败者粉饰,却对真正赢家泼冷水。”刘彻不再看白绢,他望着背对他默默坐在一旁的人,有些逗弄,有些温柔,是帝王高傲的垂怜。“你将怎样写我?”他默默坐在一旁,心不在焉捡起地上一片破损绿叶,沿着缺口他用指甲一一刮下污迹,这片竹林,该是整个北方最大的竹林,在萧瑟秋天里却满目新绿,果然如皇帝所言是极妙的地方,不知道在荆坷刺秦前,太子丹能不能也找到这样一片林子请自己的忠士好好舞一场最后绝艳的剑。“怎样都是死,何不死得漂亮些?他最终血溅秦廷,不漂亮,但是英雄。”重又干净了的绿叶在阳光下显示出残缺的美丽,司马迁把它夹进绢里。“陛下想我怎样写你?”“你可以把我写成远胜于秦始皇,中国历史最残暴的皇帝。我喜欢你这样写。让后世都为我刘彻警醒吧!”他终于回过头,扫眼不愧为皇帝的人。“平庸真是很可怕?连陛下这样的天子也会害怕平庸?远胜历代所有皇帝,现在看来,是快做到了……就连始皇帝都没能求到的神仙,陛下也一定要劳民伤财势必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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