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又继续道:“我忧心你光顾着?给旁人做暮食,回了院里,自己?的?暮食却吃不上。”此话说得?极慢又极温柔,落在江满梨心上,却是像什么东西?绽开来了,一字一下、一字一下。就这么绽开。她抬头看看林柳。不知怎地?,不仅觉得?自己?姜放得?甚好,还觉得?自己?真是慧眼如炬。立冬祭祀围炉(一更)这朝的十月初一是节庆日,名为寒衣节。源于深秋初冬交替,寒意渐浓。民间旧俗在这一日出城飨坟,祭扫烧献冥衣给?已逝的亲人,谓之“送寒衣”。官家?于朝会上受锦袄与诸宰臣,以表对臣子之关怀。退食又赏汤饼,令诸臣围坐享用?,乃顺应初冬节气。江满梨清明去?五岳池边支摊儿售冷吃兔,中元又是头回去?街道司交市税,皆未得给?这辈子的阿娘阿爹烧些衣纸。阿爹尚有人照管,可能想得起阿娘的,恐怕只有她?一个。而?一年当中祭祀扫墓的日子又不过这么三回。如此想着,提前便雇了马车,初一一早交完市税,带着藤丫与阿霍直奔城郊。城郊东南,过了天青观再行十里路的小山丘上,霍书阿兄霍晋的坟冢孤零零、小山包似的凸在一棵老?松之下,连块石碑也无。松针落了满处,霍书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趴在地上用?手抚去?些枯草,松针就任由它留着。取下背上的箧篓拿出几小碟子吃食,跪在坟包前,道:“阿兄,阿梨姐带我来看你了,还带了她?做的吃食。你可还记得全京城最好吃的馉饳儿??便是阿梨姐做的。”说罢,磕头。江满梨与藤丫跟着取些酒水倒来敬了,便往深处稍走?几步,留阿霍独自与兄长叙话。藤丫既替阿霍高兴,又替他难过。难过于家?道中落的官宦子弟,阿爹是抄家?的罪臣,连带随夫去?的阿娘不得入葬,独剩一个阿兄,寂寂无名埋在这小山坡上。高兴,又于他是他们三人中唯一得见亲人的。江满梨阿爹阿娘葬在陶州老?家?,离京城近千里,单程拍马要三天,自然是去?不得。藤丫心里虽惦念着旧主梁小娘子,也无能为力。得知要趁十月一日祭拜,熬夜叠了六笼纸衣元宝。二笼给?江满梨,二笼给?自己,还有二笼给?阿念。此时拎了剩下的四笼,跟在江满梨身后,想着寻个开阔些的地方来烧。用?江满梨的原话说便是,去?不得陶州,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烧些纸,说说话,心诚则念达,也聊胜于无。谏安受了林柳的命,相距十几步默默跟着,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周围,既防着有不速之客,也防着山蛇。江满梨停在一块漂亮的青褐色大石旁,石头后面长了一小片竹子,枯黄带绿的,不高也不大,甚至不算笔直,鸡爪似的小叶子偶尔被风吹下来,红黄都有。竹子这种植物,不以开花结籽的方式繁殖,而?是靠底下攀爬的根茎,在不知不觉中伸到某处,然后在春日里长出笋来,再由笋,长成?新的竹。就好像不是任风吹落,而?是它自个选择要从石底钻出来。上去?摸了摸那大石,又摸摸一棵瘦竹,道:“就这里罢。”谏安递上来火折子,吹一吹,任由火舌把浅铜盆里的衣纸舔着。随手捡起一根粗木枝丫,烧一些,灰烬溢出来了,压一压拨一拨,又扔进去?些。江满梨对着铜盆里的火喊声“阿爹”,便想起前世的老?爸。喊声“阿娘”,又想起这世的娘亲。一人教会她?傍身的本?事,一人给?了她?离家?的资本?。诚心诚意地把这一年的事情讲与二人听,嘴角跟着起起落落。至铜盆里的元宝纸衣都烧完了,火苗自灰白带黑的余烬中缩小得再看不见,站起身来,方觉得风拂过眼?角有些凉凉的。转过头去?,谏安还在等?,藤丫给?早逝的阿爹阿娘和梁小娘子磕完了头,正缓缓起身,阿霍也自坡下走?来。及至回到小院,暮色四合。初三日,禁中车马出旧城祭扫皇陵。初五立冬,有司进新炉炭,便是一年寒冬伊始,到了要烤碳火的时候了。民间惯常在这一日围炉饮宴,称作暖炉会。这是江满梨穿来后第二次立冬。去?岁暖炉会过得潦草,在郭东楼忙得争分?夺秒,光顾着给?客人暖炉了,自个丝毫没体悟。故而?这一次,得知了立冬的日子,早早准备起来。九月末去?取定?制的铜锅与小鼎。铜铁匠是个矮胖的阿叔,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让徒弟去?搬来,一边与江满梨道:“小娘子要得多,这锅子第一回见,有些复杂,还未能打出来那么多。”“打出来多少套?”江满梨笑着问道,语气不算意外。九月几乎有半数都忙于郑家?分?茶的单子,想起立冬将至时,已是九月十五送完了货回来。匆匆赶来定?制锅子,到现在不及半月,这朝的工艺,打不出来才正常。铜锅虽不大却不轻,徒弟一次搬来四套,微微喘。江满梨拿起一个仔细端看。铜色倒是漂亮,宽沿盘环带,打得精致。锅身祥云凤鸟,铸一双方耳。最特别的是锅中央,铜板铸个浅浅柔和的“弓”字型,将锅子一分?为二。锅底四个小凹处,恰与小鼎四角贴合,可以立其上而?不倒。正是鸳鸯火锅。铜铁匠观察着江满梨的表情,眼?底透笑,微微点头,似是满意。大胆道:“打出来十六套,与小娘子要的数量还差九套。”十六套,江满梨在心底盘算。铺里铺外现下一共二十一张桌,火锅这东西吃得慢,加之饮宴饮宴,免不了说天谈地,愈发占时间。夜市三个时辰,约莫恰好够翻三台,还要留些桌凳给?其他几家?档口。这般算来,十六个锅子倒也够用?。“行佚?。”与铜铁匠道,“那我先搬走?这些,剩余的锅子,就请阿叔加紧些赶制了。”除却铜锅,还拜托邵康从自家?的木器铺里定?来大大小小好些个浅平底的木菜盘,有圆有方,刷过几遍油,打磨得色深滑亮。又临时让阿霍跑一趟印刷行,把原本?的火锅招子添上“限量预订”字样。竹娘、媛娘、云婶一干人等?均看不懂她?这是要做甚。立冬围炉,不应当食炙肉么?火锅是涮锅子?那何不拿普通大锅来煮,要花大价钱制这特别的铜锅子?为了铜锅还要另配菜盘?只有邵康笑呵呵地不当一回事。自上次帮着江满梨定?了月饼礼盒,他与家?人关系缓和不少。莹娘可爱,大约是童言无忌,留宿那次说了好些“阿爹很是想念阿公阿婆”一类的话语。这次再借由帮忙回去?一趟,终是能觉出些云开见日。可不高兴么?道:“阿梨总有好道理,你们且看着就是。”有限量预订四个大字当头,又配上“立冬围新炉,火锅涮好肉”的宣传语。招子甫一递出去?,不过一日,立冬当晚夜市的桌凳便订满了。当然,“时令特惠,每人赠鲜蟹一只、每桌赠甜酒酿一壶”的噱头也功不可没。-林舫波接到招子的当即就让老?邓跑小市定?了张立冬围炉的四人桌。约了孟寺卿在内的三位老?友,此时真坐下了,见那锅子端上来,竟是半锅奶白的骨汤、半锅铺满辣椒的红油汤。两汤同在一锅中,如阴阳调和、太极八卦,彼此抱合,被小鼎的碳火煮得咕嘟咕嘟冒泡,与这立冬围炉实在相符。未尝先喜,觉得此趟来得着实不虚。“看罢,看罢!”林舫波得意笑几声,“大隐隐于市,这般新奇的暖炉会,诸位只能在这家?夜市小铺里见着。”林舫波虽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坐在江记的铺子里,但?从小摊开始,江满梨的手艺能耐他再了解不过。孟寺卿不输林舫波,更是外送堂食都常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