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既体现了人在生死面前的懦怯,又体现了人对英雄主义和自我解放的冲动。一方面,人希望以被造物的意识顺应各种自然力量和文化力量,安全地融入某种保护性的人际关系;另一方面,人又希望标新立异,出类拔萃。移情中的这两种趋向被称为&ot;神爱&ot;和&ot;爱欲&ot;,它们是人身上两大孪生的存在动机。两大存在动机与存在悖论之间有着一种交叉对应:一方面,既然人是自然界中小小的神祗,他当然希望出类拔萃;另一方面,既然人是必有一死的被造物,他当然希望融入某种保护性的力量。可以认为,两大存在动机也是生死恐惧的对应物。&ot;神爱&ot;和&ot;爱欲&ot;这两大存在动机相反相成,无法分离,但都指向自我感觉的扩张。一方面,人渴望着一种&ot;与大千众生的亲缘感&ot;,希望&ot;从孤独中解放出来&ot;,成为&ot;某个伟大而高级之整体的一部分&ot;,从而知道自己是谁,并感觉自己属于整个世界。另一方面,人渴望着更丰富的生活,更激动人心的经验,以便去发展自身的独特性和力量,通过自我扩张为世界作出贡献。正因为如此,移情被称为人的&ot;英雄&ot;,它是神化工程构建中最关键的运作。
人既想突破孤独,又想保持孤独。这意味着,移情所追求的,实质上是一种不可能的悖论。人只能通过无师自通的努力,选择恰当的移情对象,&ot;控制矛盾的程度&ot;,在不可能之中相对地实现一种&ot;可能的生活&ot;,从而&ot;绕过&ot;这一悖论。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移情这一&ot;生死攸关&ot;的难题,同时,移情又最充分地体现了这个人独特的人格命运,这正是&ot;移情英雄诗&ot;最为动人心弦之处。对于儿童,移情问题有着相对特殊的表现形式。其中主要的原因在于:成人清晰成熟的自我意识导致了清晰的恐惧。但是,儿童尚未形成清晰成熟的自我意识,因而其恐惧也就有着浑然不清的性质。成人的恐惧可以表现为明确的死亡恐惧或性恐惧,儿童却只有笼而统之的&ot;生活的恐惧&ot;。这正是儿童趋向于与父母同化的根本原因。因为,就所谓&ot;原始存在&ot;(参见第二章第一节)的涵义而言,父母乃是孩子的&ot;亲在&ot;。父母完全代表着生活,从而成为孩子当然的、唯有的移情对象。只有通过与父母同化,儿童才有可能融入广大的生活,并在此基础上实现自我扩张,构建神化工程。换句话说,所谓与父母的同化,正是儿童所特有的一种移情形式。
生存论心理学的移情思想,使我们得以更深刻地理解卡夫卡的生存悲剧。其实,在内心深处,卡夫卡在畏惧和敌视父亲的同时,也对父亲充满了仰慕之情。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父母是他的移情对象。父母,尤其是父亲这位&ot;身影庞大的人&ot;,代表着广大的世界,代表着生存和成功的法则,是生活的强者。融入与父母的美好关系,实现与他们的正常同化,应该是他本能的选择。
事实也是如此。进入成年后,卡夫卡表现出一些重要的行为和心理倾向,充分说明他在儿童期不仅存在着向父母(尤其是父亲)的移情,而且还有着相当的强度。对于这一点,他后来的终生朋友马克斯&iddot;布洛德曾经作过这样的回忆:从我对青少年时代的卡夫卡的印象来看,父亲赫尔曼对他的影响之大,实在令人吃惊。而卡夫卡的生性又使赫尔曼的形象更为巨大,大得简直过分了。……卡夫卡很早就觉得自己对父亲的秉性十分陌生,但从生动性和力量这两点来看,父亲的秉性又是最值得赞赏的。这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弗兰茨在以后的生涯中,一直把父亲的赞许当作至高无上的福音,而事实上,父亲没有给他过任何赞许。……他把自己写的一本书《乡村医生》送给了父亲,而父亲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ot;放到床头柜上去!&ot;这回答肯定不是恶意的,但弗兰茨后来经常引用这句话。马克斯&iddot;布洛德:《关于弗兰茨&iddot;卡夫卡》;见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211页。
卡夫卡很早就意识到,父亲的世界控制着决定他能否成功的一切物质条件。很大程度上由于这一点,他在考取大学后断然放弃了以写作为职业的志愿,几经周折后选择了法律专业,最终成为一名法学博士,以律师身份走向社会。大学毕业后,卡夫卡曾在意大利里雅斯特保险公司布拉格分公司谋职。这家外国公司激发了他去国外工作的理想,甚至特别希望有一天能够调往公司总部工作。为此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还要坚持听意大利语课。后来由于诸多原因,他才离开了这家公司,进入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供职。那是一家犹太人难以进入的半官方机构,卡夫卡在那里一直工作到去世前两年才因病被迫离职退休。尽管卡夫卡对承担社会职业有着众所周知的抱怨情绪,但仍然不时表现出&ot;男子汉&ot;的雄心,显示出儿童时期移情的潜在作用。据报道,虽然自己的写作负担很重,父母身体欠佳时还要承担额外的家庭负担,但是,他在公司上班从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努力进取,甚至在工作之余自愿到大学补习保险专业课,以谋取更大的发展。凡此种种深得上司好评。他的顶头上司在鉴定表中写道:卡夫卡&ot;做各项工作都十分努力,有持久的兴趣。在上班时间之外仍积极为公司服务,有出色的工作能力。该职员作为优秀的起草人员给我留下了最初的印象&ot;。卡夫卡则格外敬重这位上司:&ot;我在办公室的上司以其无限的坚定沉着给我力量,我不能听懂他的话,但是却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又在更大程度上无意识地模仿他。&ot;有资料表明,为卡夫卡所倾慕的上司不止一人。在他十分钦佩的马尔施纳尔博士升任公司总裁时,他甚至还代表公司全体职员发表了正式的祝贺演讲,对这位上司作了高度赞扬。见叶廷芳编:《卡夫卡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上册,第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