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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同时发现的是，我们读者自己，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自身立场、态度、情感的变化：开始，我们认同于叙述者，对孔乙己的命运采取有距离的旁观的态度;随着叙述的展开，隐含作者，他的眼光、情感逐渐显现、渗透，我们读者就逐渐与叙述者拉开距离，而靠拢、认同隐含作者，从孔乙己的可笑中发现了内在的悲剧，不但对掌柜、酒客，而且对小伙计的叙述也持批判、怀疑的态度，引起更深远的思考，甚至自我反省：我怎样看待生活中他人的不幸?我是不是也像小伙计这样逐渐被&ldo;看客&rdo;同化?‐‐这也正是鲁迅的目的。

如果说，《示众》的&ldo;看被看&rdo;的模式相对明晰、简略，那么，在《孔乙己》里，就形成了一个复杂结构：先是孔乙己和掌柜、酒客之间，也即&ldo;小说人物&rdo;之间的&ldo;看被看&rdo;;再是&ldo;叙述者&rdo;（小伙计）与小说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之间的&ldo;看被看&rdo;;最后是&ldo;隐含作者&rdo;与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ldo;看被看&rdo;。实际上，&ldo;读者&rdo;在欣赏作品的过程中，又形成与隐含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ldo;看被看&rdo;。在这样的多层结构中，同时展现着孔乙己、酒客与掌柜、小伙计三种不同形态的人生悲喜剧，互相纠结、渗透、影响、撞击。作者、叙述者、人物与读者处于如此复杂的关系中，就产生了繁复而丰富的情感与美感。但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全篇的文字却极其简洁，叙述十分舒展，毫无逼促之感。‐‐鲁迅自己也说，他喜欢这篇小说，就因为它&ldo;从容不迫&rdo;。〔13〕这样寓&ldo;繁复&rdo;于&ldo;简洁&rdo;之中，寓&ldo;紧张&rdo;于&ldo;从容&rdo;之中，确实是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

我们还想强调一点：《孔乙己》所提供的是&ldo;看被看&rdo;模式的一种类型，其特点是处于&ldo;被看&rdo;地位的是下层社会的不幸的人，这是鲁迅最为关注的，他说过他的&ldo;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rdo;，〔14〕而&ldo;看客&rdo;现象正是这&ldo;病态社会&rdo;的一个重要方面，它加深了不幸者的&ldo;病苦&rdo;，这就自然成为鲁迅表现下层人民不幸命运的小说的重要内容。《孔乙己》之外，还有《祝福》、《阿q正传》诸篇。这里再略说几句。

请读《祝福》里的这段描写：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如何反应呢?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这些乡下老女人&ldo;特意寻来&rdo;，与《示众》里的胖小孩、胖大汉们赶去看白背心一样，都是&ldo;看客&rdo;，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来寻求刺激的。请注意&ldo;故事&rdo;这两个字：她们根本不关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体察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痛苦，尽管她们自己也是母亲，但她们已经麻木了，现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当作供消遣的&ldo;故事&rdo;来听，径直说，她们是来&ldo;看戏&rdo;的：一面将祥林嫂痛苦的叙说、呜咽，都当作演戏来鉴赏;一面自己也演起戏来：&ldo;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rdo;，又&ldo;叹息一番&rdo;，其实就是表演&ldo;同情心&rdo;，以获得自我崇高感，终于&ldo;满足&rdo;地去了：她们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真实的痛苦，但已在鉴赏他人的痛苦的过程中得到宣泄、转移，以致遗忘，那无聊的生活也就借此维持下去，在&ldo;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rdo;的不死不活的状态下苟活偷生。〔15〕但她们也还在&ldo;纷纷的评论&rdo;着，要充分地&ldo;利用&rdo;祥林嫂的不幸，做鲁迅所说的&ldo;饭后的谈资&rdo;。〔16〕如果可利用的价值也丧失了呢?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触目惊心的事实与文字‐‐

……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里有一种真正的残酷。

在《阿q正传》的结尾，我们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ldo;示众&rdo;场面‐‐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

&ldo;好!!!&rdo;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