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了那只是一种选择。”缙云结束这个话题。他搓去发上凝结的血块,淌水走到鬼师身前,水珠沿胸膛下滑,打出一波波细小的水纹,“倒是你,巫炤。除了西陵和你心心念念的巫之国,还有什么能入得了你的眼?”有熊未来的战神还没练就一身无形甲胄。但他的躯体已锻造得非常漂亮。身形匀停修长,两臂覆着茁实的肌肉,下凹的脊线一如弓背,削过般清晰,露出下装的侧腰则像陶器的长颈两边,延伸的弧线在腿胫处收拢,使隆起的肌质显得饱满而极具力量。不是雕琢的精巧,而是大刀阔斧劈出的粗犷。可这也成不了缙云。这只是一件未成的陶胚。巫炤不必去想就能在胚上描下最细的疤痕和最小的黑痣,就能勾出他疏狂的眉角和清亮的眼神;不必去看,就知道他是什么颜色——烁亮的白,如启明、寒锋。但少年鬼师没有去探究这无端的笃信背后隐藏的物事,只是放任它滋长。饶是它成了他此生的所不能知,掌控它,于他照旧易如反掌。“有的。比如你……”巫炤的睫毛动弹了下,“你身上的那一半玳族血。等我有了把握,便能用它感应到巫之国的位置。”他侧耳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似有人猛地捶了一记水面,不由莞尔:“我不过这么一说,你便当真了?”“我没有……”缙云把湿发集为一束,五指一梳,禁不住嘶了一口气。话甫出口,他便觉不妥,只好勉力做出聊胜于无的补救,“不,我只是——”“你说往后不会以身涉险,我也是当真的。可这次比试,你连护甲都没用上。”“活动起来方便。我也想疼得厉害些,好记住这次教训。”缙云握着那束头发,“有刀吗?借我用用。”“怎么?”“头发。长长了,碍手碍脚。”巫炤忍不住微启双目,不着痕迹地一瞥。缙云的头发和驯服沾不上边,揪下血块时逆着发尾走势,把它捋作了乱蓬蓬一团。兴许他早前已割短过一次,贴于后颈的发丝稍短,张牙舞爪地往两边生长,垂于后背的那一束本还保留三分原貌,又被他抓成了旁逸斜出的枝杈。巫臷民将发丝视作巫力来源与施术媒介,不敢信意毁伤。巫炤的发丝极为柔滑,不加拘束盈盈垂荡,如绕山岚。他看不得缙云徒然折腾,涉水而来,一手握腕相阻,一手揽走长发:“我来。”巫炤身无梳篦,只得以指没入发鬓,徐徐往下厘清乱麻。为了不弄疼缙云,至发丝纠葛处,他不得不靠上前一缕一缕地解开,呼吸拂过一截后颈,兽骨项链也不时和他的后背相触。他的指法轻柔,以致蹿起绵密痒意;兽骨抵背,又如利齿欲合,委实令人惶惑。缙云的心弦在一瞬抽至最紧,微妙的感受随拉长的弦无限延长,让他的指尖都隐隐打颤。在绷断之前,他及时将它松却,弹回时的余劲又在底里留了一处印记。他想这或许亲昵得过了头。但那是巫炤。只是巫炤。理顺的湿发接着被分为三束,牵动心、血、肉,各相缠络,终至于一有血有肉人身。巫炤衔起系在腕上供祈福用的五色绳,褪至指端,来回拨绕数次打上结。发辫垂在缙云胸前,他不觉摸了下,语气复杂:“你连这也会?给谁绑过?”“我看嫘祖给司危绑过一次。”巫炤搓了下从他发上夹出的花瓣,抬头朝向淌下白华的山壁。云影从霞光中涌入空际,余晖为之撕扯,碎絮般散上鬼师细长精致的外眦,使他看来少显怅惘,“……是月半花。”缙云看向他被花汁染红的指甲,捞起一瓣:“你说这花?我到西陵几年,还是头一回看见。”“月半花极难存活,花期只有半夜。传闻它是从龙渊遗基长成的花种,花呈白色,汁液却是红的。”巫炤少一感应,从石罅中寻得一朵完整的月半花递给缙云,“早前的鬼师会将月半花汁液掺入丹砂,从而增益巫术的效力,但究竟只是一则传说罢了。”缙云道:“话虽这么说,真能增强巫术,你不还是会试上一试——你等等。”他舒展双臂扎入水中,灵鱼般时浮时潜,不刻后抓着一捧小花破水而出,伸手向巫炤一送:“月半花能漂过来,指不定也能在西陵种上。而且,”他说着笑了笑,“你不也挺喜欢的?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有刀有糖。☆、殢(贰)“你刚刚睡着了。”他沉默着收紧右手。无论寤、寐,太岁一直都在他虚握的掌心里,像是十年前长出体外的五脏六腑。魔之骸又响起了扑棱棱的、拍打羽翼的轰响,昏冥穹顶间或劈出细不可察的熹光,随光同至的,则是那一丁点足以穿透妖氛的清气。魔物或成群、或集阵成营守在这未成的缝隙前,一见有机可趁辄饿虎扑食;也有为此自相残杀,肉块泥泞般坠进尸骨的间隙。魔之骸的光阴是停滞的。也许是几年前,也许是数月前,类似的异状便屡屡出现,时日迁移,愈加频繁。那头或许有什么令魔族趋之若鹜的事物,缙云助奎清剿着迫近的群魔,也觉轻松数倍。他挡住诱惑,收回目光:“你突然开口,是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还不能确定,毕竟人族想要开辟空间裂缝,着实希望渺茫。但如果有人在人界如此作为,以我之力,倒也可一试。”奎慨叹道,“也许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幸运。”“幸、运。”他极慢地咬着两个字,片晌才记起它的涵义,“你说这里和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那里大概……过了多久?”那么多年了。他记得他被带进了魔之骸,记得骸生草旁边孤零零的坟冢,那是他以为的余生;他更记得辟邪妖力给予他的幸与不幸,记得每一类魔的要害和太岁上日益充沛的煞气。他也记得他在空间裂缝闭合前杀红了眼睛。但他不记得巫炤有过白发。他手上有血,剑上有血。他不敢碰他。——和生性善战的辟邪大相径庭,其居所是一处极为祥和的境域。巫炤隐隐触及空间之术的阃奥,奎本想与他一晤,而他如愿以偿后便陷入酣眠,被司危和怀曦留在了巫之堂。姬轩辕在和王辟邪商榷建立护城大阵的机要,无暇他顾;与他落进魔域的战友只余一人,而饕餮部的其他战士也与他有了十载隔阂;以他的境况,不宜于近日出战。他寻不得一处立锥之地,或是接纳了辟邪之力,魔域反而成了他的第二乡。辟邪生性善战,成年王辟邪独战天魔尚有七成胜算;但也脆弱,有妖力傍身便不依仗他物。他与几名成年辟邪交过手,杀伐之心几将他焚作灰烬。他头一回在对敌时舍了剑,但舍去的是他一半性命,躯体失却重量,不堪为后土承载,肉身幸得天启知其归宿,引他去了辟邪族的埋骨地。但说是“埋骨”,也不很切当,辟邪死后连灰也不会剩下,只有累起的石块。他走在这沟通逝者与生者的桥梁上,听独来怀人的小辟邪说他战死的父亲,他们还年幼,不知道何谓半人半妖的怪物。奎来巽风台找他,他朝小辟邪颔首算作道别,张口编出一句话来:“这么小,也要和魔物交战?”“辟邪生而强大,但强大不意味一切。”妖族的寿命远比人类久长,奎的所见所识既广,言语便雍容漠如,“你身在魔域而不在人界,应很清楚。”“十年对妖族不算什么,对人来说,或许就是一生。妖力也是一样。”他听出奎的暗示,钝痛忽地冲破了喉咙,“走出魔域时,我差一点……向他出了剑。”“你的那名友人?”“……不。”他摇了摇头,支撑着说完,“十年前是。”“有生不能挣脱寂灭,故意欲占有永恒,我不能理解十年对人的意义,但这一点上,你我却无何不同。”奎深中肯綮,“你只是惧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