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意淡静,微笑。“缙云,我说过的,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即便,这世间不曾真正有过对错是非。他所说的正确,是无可转圜的血流漂杵。(伍)他踏入集泷残址,无声祭奠被鬼师屠尽的鲸鲵。他嗓中挤出闷响,喉壁业已血肉模糊,连他都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或者他起初想发出什么声音。有明显的气流擦过口腔,唇型自然拢圆,舌尖也抵上硬腭——太过熟稔,反而让他遗忘如何发声。——此世除却生死之别,不用再相见了。生死之别。他撮起的唇片微微一张,最终紧合为一线。……“我们从集泷三邑救下来的人被鬼师杀尽了!”“缙云大人……鬼师他,当真如此恨我们吗?”……“……恨?”“你以为这是他的报复?”不,那连报复都说不上。“他从不在意弱者的生死。”“他只是……”你只是……你希望我选择西陵。而集泷三邑人迹绝灭,是我选择西陵后必然的结果。那只是……他眼中再公正不过的等价交换。那只是开始。“走吧。”他没有回头,“我会杀了他。”——他将备好的祭具放在碑文前,去赴他的死局。他死的这日,晴光很好。这很好的晴光让他想起巫之堂的花海,也想起花海中飘上缙云额心的花瓣。他将它拈取,于翌日见证了它的萎谢。凡物不过如此,凡情也无何不同。怀曦助他整理有关苏生之术的记载,数次欲言又止,仍问道:“尚有不少西陵人住在轩辕丘,我们杀了集泷三邑的人,他们的处境……”“他们认定了轩辕丘,如何称得上是‘西陵人’。”怀曦:“候翟对您的做法颇有微词,他去轩辕丘传话,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同缙云大人另有谋划。可缙云大人与您交情甚笃,真的……会不念旧情?”“缙云不会不杀我。”他朝向余晖,心如止水,“既然决心相背,还用顾念什么可笑的旧情吗?”有形之物,归于尘泥,千秋后无人能记。西陵亦然。千秋之后,当有同样厚而沉的血,来为这座死城立铭。他虚掩着被自己刺瞎的双眼,摩挲骨笛,在心底发出满足与遗憾并存的叹息。“怀曦,我死后,不得为我留名。”(陆)苏生是刑。于他是幸。那一剑落下之前,巫炤曾感到烙在唇侧、属于缙云的灼热,但时日一久,他的尸身也只余彻骨寒冷。四千年陵中长寂,四千年为“永生”所罚,魂灵煎熬,兆载永劫。若不灭的代价是沦为乞求血肉存活的蝼蚁,不如在这有限“生年”中以身为火种,将恨火焚尽魔族与轩辕后人。魔族残戮西陵,他便以魔族为棋,予之小利,诱之入瓮;人族是轩辕丘族裔,尪孱却坚劲,他便使人与魔争;姬轩辕要镇守西陵,他便以魔为饵,削弱姬轩辕的梦境之力;巫炤未与西陵共亡,他便让他受尽魂魄煎熬之苦。苏生之术并非永生,巫炤的感知日益衰弱,心眼不复澄亮,初时未能认出那只辟邪。辟邪有许多特性与缙云相类,譬若果毅,譬若好战,譬若生死当前蔑视天命,譬若……数不胜数。这些“薄弱”的相似让巫炤怀念,也惹他憎恶,或源自恨意,或源自愤怒。能取他首级的只有一个缙云,死于乱羽山,不余一物。不该有人像他。谁都不配像他!直到巫炤得知“他”是缙云,才对“北洛”之名有了浅淡的印象。他设局以鄢陵牵制“北洛”,要他尝他之所痛。巫炤由他选择。他一向予人选择的机会。不出所料,转生的缙云的取舍一如既往,他自然怅恨,而怅恨之余竟又因“合该如此”而欣慰。那的的确确是缙云。……也非缙云。西陵已亡,嫘祖已死,怀曦、司危也已永逝。姬轩辕的大梦行将歇止。我也早已死去。曾在我身旁的、曾为我熟知的、曾与我相连的故土故人故情,一概荡然。与巫炤之名有涉者,只有西陵遗恨,而熬刑,是巫炤今日仍在的因由。缙云,你与姬轩辕所守望的,是千秋之后的人族星火;而我所能守望的,只有传承至今的、西陵亡者的余烬。昔年,我不能与西陵同死;而今,我幸能为西陵的恨而亡……幸能再次亡于,你的太岁剑下。罪者当入罪渊,当受磔刑。宿世今生,谢你成全。(柒)然而胜负又岂在当下?不在一时,不在生死。且看来日,缙云。缙云。(完)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是缙云在念“巫炤”的名字。☆、殢殢顾景玄穹,炤阳焉逢恨弯弓。沙场留铗谁与共?梦破霜角惊风。(壹)他舀取一掬清水泼去前臂血痕,指缝里漏了素白碎物,略一辨识,是未知花种的残片。巫之堂花海深处伏藏一束涓流,上溯支棱着乱岩横布的山壁,再往里就是巫之堂的禁地。这花的估摸着与“禁”字沾亲带故,挨了碎石磋磨,只得依偎清流潺湲地漂至外界。丹霞未来得及褪色,映红的溪流在云海中煎煮,烧着那雪粒似的星点白花。缙云淌血的嘴角微扬,像鸿羽被微风轻扰了下,又很快收拢回去。他矮下身,双手一捧,让水珠直直打上脸颊,而后深吸口气把前额浸没。去岁碰上罕见的寒冬,春杪的水还有些凉,凛凛地扎进他的创口。新旧不一的淤青倒不很疼,钝钝地发着麻。他让溪水冲凉打败西陵战士后的喜悦,回想着还有哪些纰漏,直到水边传来了一阵动静才直起身来。“你的比试,我去‘看’了。”“不是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我问过怀曦,你以前从不参与这些——”他陷入回忆,话尾轻快地打了一个回旋,“就不怕我打输了给你丢脸?”“我看中的人不会轻易认输。”自封双目后,余下感知便日益敏锐。少年鬼师因菲薄的腥气皱了皱眉,“嫘祖说有人坏了西陵比试的规矩,再怎么不喜,我也得去看上一看。”按各部故事,唯有与成年勇士比斗得了族长首肯的族人,才能走上战场。这并非出于悲悯,而是剔除不必要的负累。缙云得了嫘祖青眼,想不遗余力试其深浅的大有人在。巫炤不是不相信缙云,但难免为他担心。他倒好,不只非要拼出个分明的胜负,还同时挑战了四名最悍勇的战士。缙云道:“打斗哪有规矩?上了战场,可没有以一敌一的公平。”“你要是如此想,便也不错。”水畔又添半剪人影,缙云不由看了一眼。那是巫炤的影子,披袍隐隐与水面相衔,如荇浮泛于澄波之上。他垂首小心地触了触倒影的边界,问道:“便也不错?”巫炤轻声道:“自古以来,善战者恒为战所累。我不希望……有一天你眼里只剩下这件东西。”“巫炤,我是战奴,”缙云下颔的细痕往外渗血,他抬手粗粗一抹,刮出一长条血迹,却不及他的笑容耀目,“但我也不是战奴。永远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我为奴。这几年,有熊和西陵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而就算是做一件兵刃,我也能掌控它的朝向。”巫炤心领神会:“看来你认同了姬轩辕的主张。”“有熊一天比一天强大,不止多了不少战士,铸造、制陶技艺也长进得很快,以后还会更好……我想和他们一起看到。”“加入有熊只是一种选择,”巫炤道,“不是所有的部落都愿意遗忘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