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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我拿着终于盖了章的报告出了公社,走出好远,都不敢回头,总觉得有双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嘲笑着。直到我确信走得足够远了,才掏出父亲的报告,边走边看。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笔误,还是忌讳&ldo;放蜂&rdo;二字同&ldo;放风&rdo;谐音,写的确实是&ldo;放牧&rdo;。前几年,我同父亲开玩笑,说当年把你打成右派,实在是抬举你了。因为&ldo;反右&rdo;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你出身寒苦,够不上资产阶级的格,读书小学都没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我同父亲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当年他报告上写的&ldo;放牧&rdo;二字。也许父亲真是用词不当,而不是笔误。可是反过来想,中国古代把做官的称作牧民,那么我父亲把&ldo;放蜂&rdo;说成&ldo;放牧&rdo;,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干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况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尽是此类屈辱,哪里还敢顽皮?父亲在台上挨批斗时,我不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还要跟社员群众高喊&ldo;打倒&rdo;之类的口号。我的老家本是个很传统的乡村,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辈是不敢把长辈的名讳放在嘴里说的,可我不仅要直呼父亲的名字,而且还要高喊&ldo;打倒&rdo;。

不敢顽皮,凡事就只能在心里想。我自小就是个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父亲开介绍信的经历,我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我在外挨了欺负,回家也是不说的。除非身上有伤痕,父母看见了,他们才会拖着我上别人家去说理。

孩子毕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并不在乎谁的家庭出身。只是斗气了,打架了,黑五类崽子就要倒霉了。他们会围攻我,就像社员群众大会上一样,高喊打倒我的口号。时局松一阵紧一阵,没规律可循,就像发羊癫疯。时局一紧,也就是说来运动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晚上我们小孩儿总喜欢玩儿打仗的游戏,可常常是我们正玩儿得起劲儿,生产队里突然开大会了。我很怕看见队里开会。只要听说开会,我就惶恐不安。父亲不是被斗争,就是独自关在家里抽烟。父亲没有资格参加群众大会,除非需要他上台认罪亮相。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害怕极了。很多次,母亲带着我参加社员大会回来,推开父亲房门,里面浓烟滚滚。父亲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烟,味道很呛人。我望了眼父亲的黑脸,大气都不敢出,摸回屋子睡觉去了。

运动来了,自然会影响到学校。记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学校受了委屈,父亲就赌气,不让我们姐弟俩上学了,回家自己教。父亲自己教毕竟不是办法,等形势稍好些了,我们又回学校去。我记得当时弟弟还没有上学。

小时,我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纪,怎么会睡不着。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母亲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百思不得其解,还开玩笑说,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时,我不到十三岁。

伊渡:

你小时候有过理想吗?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只知道玩儿,并没有想过长大以后干什么。

王跃文:

我们是同龄人,情形差不多。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洞洞。我是农民的儿子,又是右派分子的儿子,能有什么理想呢?城里人都被赶到乡下当农民来了,我还能被赶到哪里去?记得当时村里有位脾气很犟的农民,同干部发生冲突,很气愤地说:我就不怕你开除我当农民,让我当工人去!

当年很多说法,逻辑完全是混乱的。一边说劳动最光荣,一边又把有问题的人送到乡下劳动改造。犯罪服刑,也叫劳改。也就是说,谁有问题,谁犯了罪,就让他最光荣。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推论,是不是农民就都是罪犯呢?其实人们口头上很多说法,就道破了事实真相。比方知青返城、下乡改造的干部回机关,通常是说上去了。相反,就是下去。上和下,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把事实上的社会阶层划分得明明白白。可是舆论却说: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既然没有贵贱之分,蹲牛棚的官员们喊什么冤?下放知青诉什么苦?

我不能说当时完全没有理想,那也不是事实。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理想,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什么是共产主义,不是我思考的问题,我也没能力思考。我只知道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话,共产主义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可这意思到了农民群众脑子里,就是愿干多少干多少,想要什么有什么。差不多就是阿q的革命理想: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记得有个社员偷队上的谷子,被抓住了,开群众大会批斗。生产队长非常气愤,在大会上批判那个贼,说:队上的东西,你想拿就拿,你以为到共产主义了?我当时刚上初中,略知逻辑推理,听出队长这话有问题:难道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大家就都是贼?

伊渡:

你说的老百姓对共产主义的误解很普遍,我小时候也经常听大人说,到共产主义就好了,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我小时候是个懒虫,听大人们说有共产主义这等好事,非常向往。

王跃文:

我现在细细回想起来,不同年龄段也有些不同的向往。十二三岁以前,我很敬仰革命英雄,王二小、海娃、小兵张嘎、刘胡兰等少年英雄,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心想我如果能够出生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该多好啊!我也会面对敌人的铡刀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我也会像王二小一样把日本鬼子引进八路军的埋伏圈,自己壮烈牺牲!我看电影《打击侵略者》,感觉埋伏在糙丛里被烧着的不是小豆豆,而是我自己;看《董存瑞》电影,就像我自己站在敌人碉堡下面举着炸药包,轰地一声我光荣了。可以说我是生活在狂迷状态,没有想过死的真正含义。所谓珍惜生命,这是后来这些年才被认同的理念。当时观念中,谁敢说珍惜生命,就是怕死。怕死是件很可耻的事情。怕死不当共产党,也被小孩子们说得掷地有声。现在我们看见伊拉克、阿富汗有些儿童被武装起来,整个国际社会都表示震惊。战争本来是没什么人道可言的,可当今国际社会还是认同一个战时人道主义的底限,就是不能把儿童、妇女和老人推向战场。这几年中国影视界重拍革命英雄主义题材,我就很反感把以孩子为战争英雄的故事再搬出来让今天的孩子们看。无论重拍这类题材的理由多么崇高、多么堂皇,它都是违背人道主义的。我专门问过父亲,他们小时候的玩具是什么,他说无非是踩高跷、打陀螺、板泥巴。我注意到,父辈的玩具中没有武器,可是从我们这代开始,一直到现在,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就是枪、刀、坦克等武器。崇尚暴力,多么可怕的教育!

年岁稍长,我有了比较清晰的向往,就是快快长到十八岁。看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一个老兵同战士小马有两句简短对话,深深打动了我。老兵问:小马,多大了?小马说:十八!这部电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只要这两句对白出来,我就热血沸腾。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时我听广播里天天喊,一九八○年中国农村将全面实现机械化!而那时候,我正好十八岁!我整天梦想自己到了十八岁,头上戴着米色糙帽,肩上搭着白色毛巾,开着拖拉机耕地。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田间的白鹭随着我拖拉机的进退起起落落。我的这个梦想,其实就是无意间依据当时的知青典型邢燕子的宣传画虚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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