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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伊渡:

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你眼睛毒。说说你的乡村吧。

王跃文:

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禁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精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水鬼会扯你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精怪。

伊渡:

你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欢花。

王跃文:

我的家乡虽是山清水秀,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个&ldo;花&rdo;字。什么桂花、莲花、梅花,一大堆。乡野人家有点儿闲地便种菜种橘树,没有种花的习俗。山上也只在春天开一些杜鹃,糊里糊涂红一阵就过去了。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她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会做法的师傅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玉》,记崂山下清宫两株花与一黄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风流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衣,芳艳绝伦,却又名雪,晶莹剔透,清冷孤高,不容亵渎。她与书生虽然诗词唱和,言谈甚欢,却能终不至于y而只是良友。有个情节很有趣,说的是黄生太想见绛雪,而绛雪却不肯现身。于是香玉便助纣为虐,带了黄生来到耐冬花下,用手掌从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约人的腋下处时,开始挠其枝干,结果绛雪耐不住痒痒,笑着从花树中走出来。读此情节,那怕痒的花妖又平添几分娇憨。我后来查书,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记载那株茶花高二丈,径数十围,应是千年古木,不是我们平日随处可见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痒痒,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春,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春。

伊渡:

你喜欢花?

王跃文:

哈哈,喜欢。但愿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

伊渡:

我的童年里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都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记得上小学时,有次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王跃文:

我也是经常饿得哭。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了。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禾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回,我去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身发软,半步都挪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瘫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正在自家地里挖薯,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饿,走不动了。那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薯。没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皮,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都很感激。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啊!当时没那个薯,我真回不了家。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些玉米,磨成粉熬粥喝。我的家乡不产玉米。离家五华里左右,有个水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玉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闻到玉米粉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玉米,我就晕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来了,玉米之类的粗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了。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哩!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皮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一支尾巴开裂了的标枪。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女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跳绳、跳橡皮筋、踢鸡毛键子。我们男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撩开裤子尿尿追人,把尿往别人身上撒。我不敢玩儿这个体育活动,出身不好,胆小怕事。几个调皮的大个子同学,只要开始尿尿,就追得别的男同学满操场跑。敢往别人身上撒尿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乡话说,就是青水岩板底子。还有个体育活动很普及,就是男同学相互扯裤子。那时候,我们多穿那种松紧带裤子,别人冷不防将你裤子用力往下一扯,你就原形毕露了。每到下课,男同学一律拿双手按住腰间,狼顾而行,提防别人扯裤子。要么就是在走廊里靠墙站着,环视左右,异常警惕。

中学就更苦了。中学离家十五华里,每日清晨起床,扒两碗头日剩饭,背上书包赶路。全年多半时候是打赤脚,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着下雨,仍是打赤脚,把布鞋放在书包里。学校里有个水塘,进校以后,去塘里洗尽脚上的泥巴,往裤管上揩几下,再穿上布鞋。高中毕业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着赤脚。

伊渡:

你小时候顽皮吗?

王跃文:

谁小时候不顽皮呢?可我顽皮的天性多半被压抑着。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有件小事我终生难忘。当时父亲给大队养蜂,需随各地花期变化四处迁徙。而那时中国农民是没有迁徙自由的。那时候有个古怪的罪名,叫&ldo;流窜犯&rdo;。中国公民在自己的国土上未经许可的走动,居然是犯罪。父亲每次去四川或贵州放蜂,须层层开介绍信。不知是父亲不愿忍受公社干部的冷眼,还是真认为我长大了应该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盖章。我那时大概十岁左右,步行十五华里,跑到公社。有个管公章的干部,拿着我递上去的报告,嘴里阴阳怪气地念着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是全县有名的右派分子,这个干部当然知道。干部看着我父亲打的报告,突然轻蔑地笑起来,嘴里说着两个字:放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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