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梁王府其实算不上正经王府。刚开朝那阵儿,李太后尚在世,梁王也没娶亲,虽然不大得重视,循例还是在宫中住着,不过他日常爱溜出宫,便是入了夜,也有无数比那森冷皇宫好百倍的好去处,满中京留下不少荒唐名。
按说梁王那岁数,就算没正经王妃,也合该开衙建府了,没道理叫他这楼那馆的蹭床睡。这里头的缘故,一还是因为国库没钱,建亲王府是笔大开销,梁王又是天子胞弟,表面上得十分过得去才行,既摆不出像样的排场,宁可就拖着。
二来也是太后先帝素来撂不开手管他,至于旁人,哪有本事去规劝他周昱斐?后来还是太后实在看不过眼,想了个简便折衷的法子,命人在皇宫外淘换了处低调宅院,梁王要出宫,也成,只不许往乌七八糟的地方夜宿,要歇觉,得上定规的宅院。
上年太后薨,梁王便再不回宫住了,旧年那处简单宅邸,便成了临时的梁王府,待大婚后再挪地方。
是以而今这座临时梁王府中,留下的人并不多,三进带个跨院的形制,跨院里还挖了个池子,几棵苍翠如盖的大树遮天,中原的深秋里依旧枝叶常青。谢郁文在那园子里绕了几个弯儿都没找见人,顺顺当当绕到边门上出去,一身内廷女使的服色,用不着什么腰牌,门上侍立的禁卫便示意人将郡主的车马牵来,由她上车,到正门外去侯着。
又是出奇顺利,没等多会儿,永安郡主便辞别梁王出门来,款款登车,吩咐宫人往玉佛寺去。打起车帷的那一照面,永安郡主还主动朝谢郁文一笑,“你来了?”
谢郁文同永安郡主没交情,先前在鸣春山上,两人甚至没机会近距离见上一见,她对这位郡主的印象,还停留在官家设宴敲打江南路群臣那一夜,永安郡主被世子献宝似的送上宴来邀宠,小郡主羸弱一段背影,瞧着都让人替她委屈。
直到此刻才看清小郡主的面容,很细巧的五官,有着闽中人特有的一股子秀丽憨甜,微微一笑,小鹿般一双眼睛愀然一转,却有无限心事欲说还休似的,显出可怜可爱的风致。
谢郁文忽然有点明白周昱斐的改变是打哪儿来的了,他自己没察觉,还大大咧咧的,实际在这么个柔弱无骨般的女孩儿面前,不由自主就撑起了些担当与胆魄。原先多荒唐不靠谱啊,现在也会壮着声气四处给人撑腰了,为什么?因为他无意间,已经成了旁人的依靠。
谢郁文忽然觉得官家那个杀千刀的混蛋,阴差阳错地倒办成了一件好事——永安郡主与周昱斐,多登对的两个人啊!永安郡主势弱,梁王起初大约只想在弱女子面前逞逞英雄,结果逞英雄有瘾,真激得他从一个小孩儿,长成一个逐渐靠谱的大男人,反过来呢,也能给永安郡主以庇佑。不说别的,乱世之中能有一份相互顾惜,便是极难得的情意。
谢郁文诚恳向永安郡主道谢,“本没想将郡主牵扯进来,是梁王殿下热心相助,您也这样仗义,郁文真不知说什么好。眼下我落难,要许诺郡主什么,说起来也没底气——只是往后,郁文但凡有脱困的那一天,一定不忘今日郡主雪中送炭之恩。”
永安郡主软软道了声不用,“殿下同我说过些昔年旧事,陆公曾助他良多,我今日只当是替殿下还陆公的恩情,小娘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边说,边好奇打量她,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殿下那个人,小娘子想必也见识过,要听他心悦诚服赞一声好,那可比登天还难。就永安所闻,能从殿下口中讨得好的,唯独陆公与小娘子您二人,是以我早想亲眼一见了,今日有机会,还能顺带帮上小娘子的忙,我是很乐意的。”
永安郡主低低问了声她往哪儿去,谢郁文说了个街坊,永安郡主思忖片刻,点点头,“那左近有家茶楼,顺带便做些南边佐茶的糕点,不是主营,所以量少,经常要靠抢的。我虽对东海王庭没有什么感情,可自小的口味却改不了,时常会馋些南边的吃食,满中京却没几家能做得地道,这家茶楼还是殿下带我去的。。。。。。虽然不与去玉佛寺顺路,但我只说去茶楼,便是绕上一段路,也不会叫人起疑,小娘子放心。”
谢郁文不由笑了,“郡主说的是不是‘余味有存’?巧了,那便是我谢家的茶铺,我也正要往那儿去。”
永安郡主讶然道那可真巧,唇角一勾,糯白两排细牙衬得整个人细腻软和极了。谢郁文顿生出许多豪气,有那么一刹那,直与梁王心意相通——这么个女孩儿看着你,就让人想罩着她,真是不想有担当都不行。
她豪气丛生地说郡主您瞧好吧,“还是那句话,若是郁文有脱困的一日,就将我谢家招牌的鸣春楼开到王府对门,保准您什么时候馋南边儿吃食,只消上房门喊一嗓子,对过就给您送过去。”
永安郡主笑意更浓,柔柔“哎”了一声说好,就探身朝扶车的侍女吩咐方向。车夫得了令,缓缓调过马车,转头朝另一侧驶去。
谢郁文放下心,对这位小郡主愈发有好感。永安郡主说对她好奇,她对永安郡主也好奇,合该是做贼似潜伏出去的场合,紧张刺激的暗通款曲却一点没有,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探些闲话,仿佛不是在通往阴谋诡计的马车上,而是在深闺里,纨扇香风间漏下白日悠长,小姐妹闲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辰光,静好岁月。。。。。。
戛然而止。
马车一阵疾停,两人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谢郁文是经历过山谷间贼匪突如其来的狙击的,顷刻间浑身汗毛倒竖,直起身的当口,这才觉出不对。
太静了,真是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有,繁华帝都的街市上,怎可能是这样的光景?谢郁文陷在巨大的震惊里,迟迟望向永安郡主,却见永安郡主也似刚醒过神来一般,诧异地勾开车帘朝外望——
灰青的巍峨高墙,其上门楼高耸,垛墙后持长枪禁卫连绵肃立,视线收回近处,更多的禁卫齐整列定在高墙前,离得近的几个,正朝她们这儿望过来,目光犀利如隼鹰,冷厉得令人发颤。
这还能是哪儿?
分明是皇宫。
谢郁文定定望住永安郡主,满心的惊怒凄惶,说不出一句话。永安郡主却似比她更震惊,怔忡间都忘了分辩,只哀哀说:“不是我。。。。。。”
行吧。谢郁文终于别过头去阖上眼,是不是永安郡主都不重要了,是她太大意、太大意了!竟然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是,就算永安郡主心向着她,可她身边人呢?可都是宫中人啊!永安郡主一介敌国郡主,在中京尚要仰人鼻息地过活,没有半点力量,哪可能就做得了身边那些宫人的主?她指望她,做梦呢吧!
无尽的悔恨与自责,谢郁文阖着眼苦笑。自打梁王出现一来,从昨日到今晨,一切都太顺利了,轻轻松松离开官家守备森严的平昌郡公府,轻轻松松搭上永安郡主的车,就要去施行他们的计划,却原来呢?那不过是有人在前头布好了更深的陷阱,故意纵她出去,冷眼旁观着就等她往里跳!
至于是谁,根本不作第二人想。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一瞬,前头挽车的内侍核准了腰牌,禁卫身形一让,马车便径直朝宫门里驶去。临进门时,谢郁文抬头一望,那城楼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
通远门。
呵,巧了,前些天陆大人被官家打了三十板子,不正是在通远门前?
真是一段孽缘啊。
以后若有机会,得将这门改个名。
落到这步田地,谢郁文却还在没着没落地神游着,根本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通远门前开阔无遮的广场,纵使跳车,她能跑得过满城楼禁卫手中的弓箭?中箭真是太痛苦了,她试过,绝没有再来一次的癖好,还是换种死法吧,痛快一点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