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九,赵存晖四十三,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在他之前,我只和学校里的小男生约会过。他们在我眼中如同傻子般,浅薄得令人发笑。我只要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话,便能让他们或甜蜜、或忧虑、或恼怒、或卑微。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学校里物色个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嫁掉,他不必这辈子都衷情于我,毕竟连夏浚译都会在李菲菲看不见的地方做些偷腥事情,相信男人的专一还不如相信我亲生父母死后能上天堂。我愿意当第二个李菲菲,只不过我会是更聪明的版本——只要有人给我钱花我便满足了,至于他在外面彩旗飘飘?我乐得清闲。赵存晖的出现却让我相信起了“真爱”。我惊讶于世界上竟会有人用那么深情的目光看我,竟会在听我诉说了那样肮脏的事情之后还愿意接纳我这具污糟的身体。赵存晖让我相信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被他爱的,于是我逐渐地开始将大事小事都告诉他——我的委屈我的愤怒我的伪装。在他面前我不用假扮什么,毕竟从认识他的一开始,我便对他露出了全身上下最柔软的那个部位。这也是为何最后的冲击来临之时,我会痛得直不起腰身来。不过,也要感谢他,是赵存晖的出现塑造了今天的夏知澜。在他之后我才彻底地看清楚,男人的爱根本不是爱,只是精心包装过的欲望。所谓的爱情如果换不成金钱便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我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度过了本科时代,不想它竟然在这一刻动摇了起来。我看着福宝的眼睛,只觉得包裹住心房的围墙正在一片片落下砖瓦,不多时便要轰然倒塌。我眼中泛起泪水,忍不住想着,如果世上没有爱情,那么此刻我心中那酸涩又微甜的滋味是什么?福宝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柔情蜜意是什么?我能切肤感受到的我们之间的那好似天地都将不复存在的强烈震动又是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投入了福宝的怀中。我恋爱了。我不知道福宝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我的心仿佛被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浸泡着。这种感觉我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了,我曾认为它是虚假而可鄙的,不允许自己再拥有,此时此刻它却真实地再度发生了,节拍错乱的心跳让我张皇失措。心动在我眼中并非幸福,而是一种无用且恐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原本百毒不侵的人突然主动地向特定对象暴露自身最大的弱点,它能让阿喀琉斯在进入战斗时五迷三道地高高扬起脚后跟。福宝伸出双臂将我拥住,轻抚着我的后背,在我头顶落下轻如羽翼的一吻。我抬头,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吗?”“当然。”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一脸“不然呢”的表情。我感觉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化开了,甜甜的蜜糖流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我们约好下课在楼下见,便分道扬镳了。我手里握着他给我买的奶茶,凉丝丝的。学校离华人区很远,周围并没有奶茶店,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给我买来了一杯。虽然我根本不爱喝奶茶,但是握着它的感觉比收到限量款的大牌珠宝还要幸福百十倍。到班上时,阿莱茵激动地招手让我去她身边坐下,还没等我屁股沾到凳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昨晚怎么样?”我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了。”我惊讶于自己毫不掩饰地就说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庭广众下承认一个人是我的男朋友,这是黄海伟之后我就没再做过的事情,甚至连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赵存晖我都因为怕有损形象而没告诉任何人。说出我有男朋友,就意味着要吓退许多本来对我有发展意向的男人,意味着我没法再理直气壮地追求别的可能性,意味着我来洛杉矶找个美国人结婚移民的计划落了空,而且还是我亲手砸碎了这个算盘。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在乎。阿莱茵闻言发出了一声极其激动的尖叫,伊维塔也感慨地说这是她听过的最浪漫的事情。不明所以的同学们忙问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班里人声鼎沸,竟没有人意识到莱纳德已经来上课了。莱纳德将满手的材料在讲台上放好,好奇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克洛伊昨天偶遇了她十几年没见的儿时玩伴,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莱纳德闻言,眼神十分迅速地暗了一下,继而马上恢复正常,微笑着恭喜了我。周围的同学们还在闹腾起哄,我不发一言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沟通着,我从莱纳德的神色中看出他明白了我的心思。他看懂了我们之间本来存在的可能性此时已经彻底消逝,而我对其的看法介于歉意和惋惜之间。他嘴角几乎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算是对我想法的同意。“好了,我们上课。”莱纳德转过身去,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串字。他笔法有力的英文字符渐渐地拼凑出了一句话:“如果世上有一个你最想讲的故事,它会是什么?”“这个故事要认真地斟酌,因为它将是你们这两个学期的期末大作业。”莱纳德说道。“一个剧本要写两个学期?”贾克质疑道。“你们将花一个学期做前期准备,剩下的一个学期才着手写剧本。你们将使用不光是我这门课、还有其它全部课上学到的知识,去不停地优化它。两个学期结束后,它将成为你们力所能及范围内最佳的作品。”莱纳德严肃庄重地强调着这个故事的重要性:“因为要陪伴你们很久,所以这个故事必须得是你们十分想讲的故事。两个学期过去,你们对它的热情不能有任何消退。以我的经验来看,只有发自肺腑的、最真诚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的表达欲得到最大的保证。”发自肺腑、真诚,这都不是我擅长的东西。但说起最想讲的故事,我倒是有一个。这个故事是我深藏在内心角落里最隐蔽的一个秘密,我不敢、也无法将它告诉任何人,只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对赵存晖讲过。可悲的是,之后它便成为了他用来攻击我的武器,我那原本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敢提起”在他给我的教训之后也一跃达到了百分之两百。但此刻我竟然有了不可遏制的旧事重提的冲动。不光是重提,我还想去书写、描述,甚至是展开。与福宝重逢后,我急切地想要将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不洁都写下来,企图将那些腌臜通过笔墨排出体外,从而变成一个配得上他的干干净净的人。在我疯狂的臆想中,只要能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纸张上写成故事,“夏知澜”便能从我的体内独立出去,不再存活,不再是我躯壳内的一个人格。她将成为我笔下的一个角色,也仅仅如此。那些丑事都发生在她的身上,而我只是个隔岸观火的执笔人。如果幸运的话,我甚至可能做回“张秧”。这故事我想讲,但也害怕讲。因为讲了就代表要面对、要回忆,好不容易才结了一点痂的伤口又要被重新撕开。况且,会不会有人敏锐地发现这故事其实就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可以声称它来源于一个朋友,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就是个变态,喜欢杜撰这种下流的故事。但如此薄弱的外壳能保护我多久?我能保证它不会在被人敲碰的时候骤然破碎吗?我又能确定我真的可以将“夏知澜”通过笔墨独立出去,而不是在情绪崩溃中反倒被她凶狠地咆哮着吞噬湮没吗?然而,想讲一个故事的念头是可怕的。一旦燃起,即便是再多的瞻前顾后也无法压下那看似微弱实则吹灭又将重生的小小火苗。我惊恐,我畏惧,我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此刻,就算是全世界的神算子都来预言此举的不吉,也无法将我胯下那匹已经脱缰的马从悬崖勒回。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字母x,这个字母代表着这个故事里除了我之外最重要的那个角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