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凡生说:“走,小江,一起瞧瞧去。”
病号是一个大约五六岁模样儿的小姑娘,皮肤白得象纸片早就失了血色,脸上纵横交错着灰色的泪盅,嘴角仍在不间歇地抽搐,喉头撕裂着有气无力的呜咽。他的父母也象失了神魂眼光发直,嘴里哆哆嗦嗦地嘟囔:“大夫,大夫,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吧。”眼泪鼻涕都流到嘴里了竟丝毫没有察觉,看到曲凡生和我就象瞧到了万能的上帝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扑上来抓住曲凡生的袖子不撒手。
曲凡生说:“先别哭,快说小姑娘断了的手指带来了吧。”
夫妻俩头捣蒜似地点着说:“带来啦,带来啦。”擎起手里的塑料袋,颤颤巍巍抖擞着打开,外面的塑料袋里放的雪糕已经融化了不少,显见是走了不短的路程,不知道里面掉的手指如何。
先简短介绍一下,受伤的小姑娘家里有个专门做车具模具的小型工厂,孩子趁大人不在不知怎么玩着不小心把手伸到车床里边,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齐刷刷地被锯掉,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盛雪糕的塑料袋里面还套着个袋子,估计里面是断了的手指。打开一瞧,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完啦,完啦。”原来里面的塑料袋不知道哪里破了或有难以用肉眼查觉的缝隙,化了的雪糕水渗了进去,半截手指象三个可怜的毛毛虫困在一团血水之中。我不动声色,抬头先看曲凡生的反映。
他合上塑料袋对着那对夫妻非常果断地说:“不用接了,接不活,别浪费钱啦。”回过头对我说:“小江,去给小姑娘把伤口处理处理。”
做母亲的先顶不住“哇”地嚎啕大哭,做父亲的从曲凡生的神态和语气中感觉出他是个说得算的人物,看到他转身要走,两步挡住他的去路哀求道:“大夫,难道连一丝希望也没有吗?”
“希望几乎为零。”
“几乎,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
他“扑腾”一声跪下,抱着曲凡生的双腿说:“大夫,大夫,求求您啦,只要有一线希望,您也得试试啊。家里就这么个孩子,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都不心疼,只要能救孩子,您就可怜可怜她吧,您瞧,她还这么小,没手指她长大可怎么活啊。”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呜呜地趴在地上哭作一团。
曲凡生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想来他也有些动容,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心思并没全放在这上头,象还在思索着别的什么东西,他眼睛正注视着走廊深处沉思。以后我才多少有点明白当时曲凡生或者预测到了什么,所以他在犹豫。就书本和现有的临床而言经过高渗液体浸泡的断指成功率几乎没有,但是谁不想在学术上有所突破,碰到这样的机会偿试一下的念头总还是在心底骚动,这就是做为一个大夫在处理病号过程中的两重想法吧。以后的发展也许超出了他的预想。
曲凡生沉吟着问我:“小江,你说呢?”
我莫棱两可地说:“曲主任你做主吧。”
曲凡生没再讲话推门走进办公室,小姑娘的父亲也跟着走了进去,我正要推门跟进去,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什么,收回停在空的那只手没有推门。只一会儿功夫,曲凡生就从屋内走出来坚定地说:“你们执意要接,就试试,只是要花不少钱。至于我们医生,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有义务抢救患者,而且会尽心尽力,小江准备手术吧。”
手术持续了八个多小时,结果可想而知。
傍晚,肆意的雨渐渐疲弱地收势,淅淅沥沥象人的啜泣。跟曲凡生在手术室里挺了八个小时,就算我年轻我体力好也有点抗不住,累得筋疲力尽,浑身是汗,喉头发干。因为手术做得不成功,病号家属虽然要求请客,曲凡生也没什么心情,婉言谢绝了。做了个不成功的手术或是根本不应该做的手术,我心里就象塞了一堆棉花,胃里涨火,没有食欲,正准备回宿舍,吴嫣的电话打进来。
“江北,是你吧。这几天忙什么,以为你神消了呢,连个电话也不打。今儿晚上有没有空?”
“嗯。没呢,你有事儿?”
“什么,嗯,没呢,你有事儿。快出来,七点我在“蓝鸟”迪厅等你,不见不散。“
我本来早就打算找个因子去还吴嫣买衣服的钱,反正晚上没别的安排,就去见见她吧。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好吧,那就不见不散。”
差两站到“蓝鸟”我一冲动就提前下了车,没别的,只是想独自走走,让自己的行为和意识再次陷入困顿之前,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的夜幕中裸露一下,瞧瞧它是黑是红是白。
脚刚踏出车门,一阵北风嗖嗖地携着雨丝扑在我温热的皮肤上,冰冷、潮湿。我有点后悔,怎么就提前下了车,发神经。不平的路面上积了一洼洼的雨水,湿地上还粘着被风剪落的树叶,任凭来往的行人在上面践来踏去,我叹息着,人的生命也大抵如此脆弱,生生死死
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庸庸,结果都是几把灰,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路边的树枝跟着风咯吱咯吱地摇动,残留在枝叶上的雨水顺着风刷刷地振落,让我沿着树根移动的身子来不急躲闪,从头到脚淋了一层寒气。我蓦地象丢失了什么,内心深处感到极度孤独和荒凉。
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到底试图接近吴嫣还是想疏远她。一切都很乱。东方红又开始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