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仁。&rdo;少年声音稚嫩,落音却铿锵有力,毫无犹豫。
&ldo;怎讲?&rdo;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ldo;当今圣上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垂宪万世,独惜其杀戮心过重,手腕酷烈无情。北齐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刚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镝,一命未留。然而罗将军不杀降将,不杀俘虏,最善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过之城,俱得保全。北地能在战后三年之内得致仓廪丰实,户口蕃息,泰半归功于罗将军北伐之仁。&rdo;
话音未落,二楼包厢传来一声冷笑,众人循声而望,但见那紫袍公子冷声道:&ldo;皇上之功过是非,岂容你这小小孩童置喙?&rdo;
一语生威。场中顿时寂静了下来。众人都暗暗为这小先生捏了把汗。皇上弑兄自立为帝,酒宴之中狙杀藩王……这些都是世所皆知的。然而纵有微词,谁又敢直言犯上?更何况若非心如石,腕如铁,又怎能平定这烽火乱世、傲睨四海?
陆二爷心道,这少年到底年幼,不知轻重。也是他树大招风,平日价在涌金口这种地方给平头百姓讲讲古也就罢了,谁知把不该来的人引来了呢。
少年见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然而容端体肃,周身威势隐隐。一身深紫锦袍毫不张扬,却透着清贵之气。这公子坐在最外侧,里面亦有几人,只是光线不甚好,看不清模样。少年心道今上只有一子,单名一个严字,人言太子容色袭其父母绝代风华,世所罕有,这公子生得虽是正气浩然,却断断与风华绝代四字不沾边,想必至多是个京中贵族。心中踏实了大半,便道:&ldo;所谓&lso;青史字不泯&rso;,自古名留青史之人,功业烂照之外,功罪自然也要任人评说。更何况当今圣上是万世明主,小子据实而言,圣上也不至于就因着两三句话就砍了小子的脑袋吧?&rdo;
少年似乎听到紫袍公子里侧之人一声轻笑,又似乎和紫袍公子说了句什么。未待紫袍公子再言,旁边包厢的一人却开口道:&ldo;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rdo;这人语带笑意,说话轻飘飘的,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轻佻意味。天下一统之后,皇帝定都于南北两地之间的重镇郢京,郢京本就是&ldo;九省通衢&rdo;之地,各地人口夹杂。这人言语词句后皆带着&ldo;儿&rdo;字,是标标准准的北齐官话,当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他衣着锦绣华丽,大冬天的手上却摇着一把坠着蜜结迦南的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遮去了大半张脸。五根手指上倒有四根带着镶嵌玉石玛瑙的各色指环,富贵逼人。
陆二爷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单是凭那一把折扇便识出了此人的来历,心中暗道这位爷竟然也来了这泰丰源,看来今日自己这一趟,真没白跑。陆二爷常在达官贵人中周旋,心似比干七窍玲珑,细细揣摩了一下他的那句话,无端浮出了一个念头:这位爷看似随口一问,实际上却是给了那少年一个稳妥台阶下?
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当就坡下驴。
然而听闻那少年不服气道:&ldo;我不是小孩了,书都是我自己编的,评语也是我自己下的,与他人并无相干。这些故事,爷可曾在别处听过?&rdo;
陆二爷暗暗摇头,这少年意气轻狂,那位爷的一句话,无论是试探还是开脱,在他耳里想必都成了讥讽。眼风扫向包厢,那位爷眯着眼,斜倚在椅上摇着扇子,神情莫测。旁边的包厢倒是又恢复了淡然,紫袍公子端正庄重地坐着,面无表情。
《金鼓名将传》讲完,竟是无一人有走的意思。座下人已经紧着小先生尽快开讲《南海十六国记》。少年瞅了瞅屋顶天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紧锣密鼓地讲起来。交趾、安南、暹罗、三宝陇、北婆罗洲、实叻……各国风物异闻拈手即来,时不时夹杂语音古怪奇特的蕃语打趣,乐得众人前仰后合。有人问道:&ldo;小先生,你真能讲蕃语?&rdo;少年笑眯眯的,得意道:&ldo;当然会!&rdo;场中一阵骚动,果然几人拥着一个褐肤厚唇宽鼻的矮个子站了起来。那人自称是暹罗商人,以暹罗语与少年言语,少年果然对答如流。暹罗商人翘着大拇指,以生涩官话道:&ldo;厉害!&rdo;座中一片轰然叫好,少年更是眉飞色舞,一双眼亮得如星辰般。
这一段《南海十六国记》讲完,又是近一个时辰。少年道了谢急急要走,众人却觉得意犹未尽,怂恿着少年再多讲些。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们多留会儿,也絮絮地劝那少年。
少年扬着手上米袋,急道:&ldo;天色已经黑了,米还在我这里,爹爹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定是要出来寻我了。&rdo;
茶客们笑道:&ldo;小先生,你在这里多赚些银子,回去和你爹下馆子,可不是更好?&rdo;
少年急得直摇头:&ldo;爹爹不许我……&rdo;
有人突然大声道:&ldo;这样吧,小先生,再唱一段《十八摸》,我们大伙儿就放你走,如何?&rdo;
陆二爷大吃一惊,这《十八摸》时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这涌金口的人,当真下作!青楼里的姑娘们唱唱也就罢了,竟让这小先生当着百千人之众来唱,可不是下流?
然而众人竟是一片应和之声,少年被困在场中,几乎就要哭出来,&ldo;我爹爹说,这个段子以后再不可以唱了……&rdo;
那人&ldo;哐&rdo;的一声,在茶桌上掷下一锭银子,高声道:&ldo;小先生,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再最后唱一遍,这一两银子就是你的!&rdo;
少年直直盯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细长泛白的指尖摩挲着怀中那个掉了漆的书箧,良久一咬唇,&ldo;好,一言为定。&rdo;
陆二爷老脸一红心中一荡,暗骂无耻无耻,自己这种风雅之人,怎能听这种下流淫词?顿时坐如针毡,眼神却半分移不开那少年的一张脸。忽然觉得他那并不十分出众的容貌突然标致了起来,那淫艳之词从那张淡红小嘴里吐出来,定是别有一番诱人情致啊……
一片喧闹声中,少年挽起双袖,从老何手中接过七件子,右手执两片大竹板,左手五片小竹板。打板声一起,叫好声连连。大竹打板抑扬顿挫,小竹打眼密如雨点。
陆二爷心道拿莲花落来唱十八摸,这倒还是头一遭听。
打板三巡,少年启唇唱道:&ldo;城西走马杨柳树,城东观花燕子窝。林子大有好多鸟呀,听我唱曲十八摸。&rdo;
&ldo;一摸摸上姐的手,十指尖尖细又柔。官家银子生了翅呀,淮堤十年无人修。&rdo;
&ldo;二摸摸上姐的眼,眼仁黑黑清又圆。龙王一朝发了威呀,万人凄凄离家园。&rdo;
&ldo;三摸摸上姐的鼻,鼻梁挺挺尖又直。鬻儿卖女心凄惨呀,朱门酒肉走得急。&rdo;
&ldo;四摸摸上姐的口,嘴儿红红赛丹蔻。二两银子卖了身呀,骨肉分离入青楼。&rdo;
……
陆二爷越听越是心惊,这哪里是秽词十八摸,分明是在说一年之前的那场淮河大水灾!借着一个风尘女子之口诉说身世凄苦,到最后竟直指朝中户部、工部和吏部的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