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冬来日短,午后时光匆逝,似乎一眨眼便又暮云四合。
邵景珩方进家门,由中庭远远见一人踱步于堂中,看身形步态便知是邵忱业。这般冷天,无事不夜出,想必又是其人那些“大计”在朝中遇挫,心有不甘前来诉苦,甚或异想天开怂恿自己再举一回寒食之事,实令人头痛!早知这般,邵景珩忖来,还不如方才路上由了郭偕,二人一道寻个去处饮酒寻欢,虽说明日一早难免又有人身无寸缕现身城中某处,却至少是得了一时清净。
“你怎才回来?”见他进门,邵忱业大步迎上,显已等得不耐烦。
“三叔久等了。”邵景珩强作笑容,万般不情愿问出一句,“今日此来,是有何事?”
不出所料,此言便似把凿子般,即刻在坝上凿开一道破口,引其人陈词泛滥,言出不绝。听了半日,邵景珩终将其言归为一事:近时他门下数人因了御史攻歼悉遭贬谪!
“台谏,公论之所系也。探听朝臣之失并加弹劾为御史本分,满朝文武受制台谏的又并非唯三叔及门下众人,因此何必耿耿于怀?”邵景珩照例对之耐心开导。
邵忱业却咽不下这恶气:“然此间事,多非台谏访查得知,而是风闻自坊间那些无稽小报!”说到此,怒意尤甚,“小报捕风捉影、任意编造,实是胆大妄为,照此下去,不定有一日便祸连到你我,此才令我不安。遂吾决意上疏谏言,以擅论朝事、生事造谣为由,请禁小报,且捉拿一干编发者以儆效尤!”
邵景珩不赞同:“莫说除却谋逆之论,我朝素来不禁私言,许多小报仅是报发坊间风月与市井琐事,却以何由禁之?况且莫看那区区几页薄纸,每发则获利丰厚,所谓人为财死,图利匪浅之事,即便朝廷明令不许,亦是禁而难止。”
邵忱业一忖:“既如此,你便查出那些小报背后的牟利者,威逼利诱,令一干人今后唯吾命是从,倒也是一策。”
看了其人一眼,邵景珩险要脱口而出:“三叔当知,这大熙朝眼下,尚不姓邵罢?”然终是忍下:看来彼者在朝中节节败退,实是事出有因……
转身踱开两步,尽力作好言:“这京中的小报有多少门类种样,三叔可知?即便今日查封一处,明日便又有三报新发,如此却要何时才可斩断厘清?”看其人无言,继自:“三叔还当记得当初致许源谪放的所谓乱|伦一案,最早也是为小报曝出,后才教御史台风闻了去。由此可见,小报实乃一柄双刃剑,要避之锋芒、趋利避害,绝非强权威吓可取,但正身克己、不令短柄外露方是正道。再言来,若小报皆如三叔所愿,只曝别家不堪,于己之短却讳莫如深,岂不惹外起疑?”
“这……”邵忱业哑然。
“三叔若果真忌惮小报,”邵景珩一扬眉梢:“一则,须告诫门下,收敛锋芒、克己复礼,二来,三叔须以身作则,为免坐实朋党之名,同僚间往来莫要太过频繁。”嘴角浅露一抹带意味的笑:“且说元旦将至,今夕便就图个清净,于来客能谢则谢,莫复往年门庭若市之象。”
似是一条胖肚鱼被戳到了肚囊最软处,邵忱业一张老脸顿然自后红到前,又由下赤到上,心下欲争辩几句,无奈其人所言皆是实——此间之事,彼者若有心探查,自无甚么可瞒过。当下不过是借由告诫自己一番,若强辩,则唯有越描越黑,自取其辱而已!遂只得含糊着敷衍过,便话锋一转:“你近时可听闻宫中于净妃之疾有何传言?”
邵景珩略诧异,如实:“先前我随官家去探过净妃两回,看其精神渐好,并不似先前混沌,想来是正恢复。”忖了忖,“这段时日听闻婶母常在宫中伴护,于净妃近况当是最清楚罢?”
邵忱业摇头,面上渐聚愁云:“你有所不知,你婶母近时,已入不得宫去!”
“入不得宫?”那人一怔,“为何?”
“还不是那日净妃疾发妄言,惹恼了今上。”邵忱业懊恼,“那日官家驾临宁和殿,净妃竟向官家求要册书!此事自令官家不悦,当下或还疑心是你婶母在侧妄言怂恿之果,一时虽未多言,后却以净妃疾中须静养为由,不再许外人入探。”
“此倒不寻常……”邵景珩蹙蹙眉,眸中闪过一抹疑色,“则婶母是否果真与净妃提到过什么,譬如外朝议立新后之事?”
邵忱业扶额叹了气,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她道未曾,然你也知妇道人家……或是一时疏忽,未必有心……”顿了顿,面色愈发凝重,“还有一事,我想来亦不寻常,便是当日官家去往宁和殿,尚携了赵虞德一道,赵虞德借故将净妃身侧近侍宫人召去询问了什么,然你婶母未能打探出内情,我闻来不甚安定,遂来与你一议,此间,会否有何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