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名字带洋味儿的小d,步阿q后尘跑过几回沿海特区,犹不过瘾,弄一笔钱去日本进了语言学校。鲁迅预言他“大起来和阿q一样”,不意倒是有些和假洋鬼子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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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阿q并不象我们愿望的那么发达和先进。他仍是穷,挤在百万盲流中的到处找工打,蹲在拥塞的车站过道里脱下破夹袄捉虱子;饿得想不通时,仍不免做些小偷小摸甚至打家劫舍的营生;他仍然跟王胡或小d打架(只是没辫子可揪了),仍然隔了一层裤捏女人的大腿,仍然醉醺醺把钱输个精光……
阿q是不甘寂寞的,街上示威游行时他会跟着乐不可支,见到烧车抢店一边心里“抨抨跳”一边抱怨“怎么不叫我”,事后却又痛恨:“——好,你民主!民主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去杀头,——嚓!”结果是他自己被抓去绑赴刑场。
然而阿q一定还活着。因为世界忽然间变得丰富了,不断地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干。他可以当官,也可以做打工仔;可以当作家教授,也可以干个体户;可以小本经营,也可以大笔买卖;可以留在未庄,也可以去繁华都市,甚至偷渡到海外的唐人街;可以高唱“我一无所有”,也可以大骂一声“他妈的纽约!”
作为看客,中国人总是有幸大饱眼福的。
废话的力量
除了哑巴,人都要说话。要表达意愿,交流思想,讲道理,聊闲天,要陈述科学定理,要呀呀学语,背书念咒,要谈情说爱,造谣传谣,吹牛拍马,吟哦唱诵,自言自语。一张嘴巴两片皮,每天都忙得很。然而绝大多数说的是废话。 譬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是一句典型的废话。这还用说吗?过去的当然只能让它过去,能揪住不放就不能叫“过去的”了。又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当然不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那叫做生意,虽然革命到头来终不免一窝蜂都去做生意。再如,“民主比专制好”。民主不比专制好,干嘛专制者都说自己一贯最主张民主? 只要留神一下周围,就会发现,废话是如此多地充斥着我们的口语文章,简直到了无处不在、俯拾皆是的地步。用录音机随便录一天再放出来听听,日常生活中,街头邂逅的搭讪,亲戚熟人的寒喧,朋友同事的闲侃,温存的细语,如雷的咆哮,虚假的客套,口角,互嘲,对骂……有几句不是多余的、无趣的、断续的、敷衍应酬的、言不由衷的、支离破碎的、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东说西的、莫名其妙的、没话找话的、反反复复罗里巴嗦的、不堪入耳的、可说可不说的、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开会时说的话,要算比较正经了。可正经话往往是最无聊的废话,意思全面,观点正确,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没说。中国外国,大会小会,绝少有例外。世上除了议员谁会喜欢开会?议员的职责,就是借开会之机,堂而皇之地大量生产废话。得票最多的议员,一定是会说废话的行家。选民好容易把他们选出来,一是方便集中处理语言的废料,二是考验当权政客们处理这些废料的能力。谢天谢地,政客在制造和对付废话方面,大多经验丰富堪称高手。他们即使卸任,也仍要唠叨叨个没完,雇人或亲手整理成自传、回忆录什么的出版赚钱。 革命家的宣传口号,是最具废话特征的。动辄“什么什么万岁”,其实“什么什么”一般超不过一百岁。即算是“万寿无疆”的毛泽东,也只活了八十三岁。“无产者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事实上无产者除了锁链什么也得不到。不是被锁链锁住,就是拿锁链去锁别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没想到反而是社会主义成了共产主义的最后阶段。 文学作品的情况按说要好一些。把枯燥的话题说得动听,把拖沓平淡的故事说得曲折感人,本是作家的吃饭本领。不过这就给培植废话以绝好的温床。你要写得真实,必然要录用大量日常的废话;如果你为了精彩故弄聪明谑头,又会失去真诚变成废话。真实的废话和失真的废话,是任何作家都面临的二难境地。那些不觉得这有何难,下笔千言如有神的作家,只是善于宽容自己的满嘴废话罢了,并非真格儿创造力超人。 世界名著也不能免俗,不信可以从书架上任抽一本打开试试,一定废话成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写过好几本大部头巨著,为人们热诵的就这一句,而这一句也未尝不是废话。更别提他在《战争与和平》中的滔滔宏论了,简直可跟国会中的冗长演说媲美。连最佩服他的海明威也认为,要将它们一笔删掉才觉得干净痛快。曹雪芹写《红楼梦》,开篇有诗一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是很有自知知明的大师,敢于承认自己写的“满纸荒唐言”,亦即满纸废话。 都说诗是文学的精华。诗人千古绝唱,为世人反复吟诵。但人们也都知道,那是非正常状态,即灵感袭来时的产物,当不得真的。所以人们也只在非正常状态,如恋爱呀,感怀呀,激动呀,卖弄才情呀,附庸风雅呀,发神经呀等等,才吟诗;要不干脆让小孩子去背,咿咿呀呀“大漠孤烟直,莫道君行早,床前明月光,花落知多少。”以显得聪明可爱。维吾尔诗人铁依甫江曾讽刺那些“用舌头攻占城池的英雄”,说明他早已看到诗人的职业毛病,幽人一默也幽己一默。诗和舌头都同样不能攻占城池,不能炼钢,不能生产大米小麦,不能把经济“搞上去”。大跃进时代,中国大陆出了几亿个郭沫若,诗人的名誉败坏殆尽,至今闻闻还有许多味儿没洗干净。 科学论文应该最有价值、最为精练,少有废话了。实际情况如何呢?我们知道,一般地,只有物理学家才会去读物理论文,化学家才读化学论文、地质学、天文学、生物学……也大都差不多。只有他们才读得懂本行的名词术语,定律公式,才真正了解其中的价值及贡献。对旁人来说,则纯粹是天书,字字句句形同废话。“形同”还不等于“就是”,于是得算算,成千上万的科学产品,究竟有多少为人类所用呢?有人做过统计,一名成熟的化学家,仅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便哪一年世界上发表的化学论文通读一遍,要花六十年时间。六十年的衰变!将使多少有用的发现和精辟的见解变得陈腐、浅陋、毫无价值,变成霉味扑鼻的垃圾! 数学公式是科学的诗,精美而简洁。但整个数学体系,恰恰是建立在几句废话之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不能证明的公理,所以是废话。非殴几何认为,两点之间不一定直线最短,那么“直线最短”就不再是公理,所以更是废话。再看看数学家怎样定义一个圆——“到一定点的距离等于定直线的动点的轨迹”。——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得象小葱拌豆腐一样一清二白,我们能相信么?照这样定义,那大饼不是圆的,车轮子不是圆的,苹果、灯泡、地球也都不是圆的了。谁都不圆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多人看破红尘去念经,以为那里面不大有废话,句句精到,一句顶一万句。其实顶一万句的,细细一数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句。念熟了,那万千的佛经再用不着去翻,因而都成了一堆废纸废语。不过这一句念少了不灵,念多了不新鲜。世界上任何人说的任何话,再动听再美妙再警策,说第二遍就不那么动听美妙和警策了,三遍四遍更觉得累赘,何况翻来复去地念叨呢?心中有佛的人,不念佛也是佛;没佛的念至海枯石烂,也无佛无缘。释加牟尼自己就绝不会成天去唠叨这句废话。其他的菩萨罗汉们,想必也都不念。 《圣经》说:“爱你的敌人。”对于视仇恨为传家宝的人类而言,这句话石破天惊。从耶稣诞生在马槽里算起,差不多过去了两千年,年年讲月月讲,人们还是没法爱上自己的敌人。天主教徒何曾爱上过伊斯兰,就跟一祖相传的基督徒之间,也都要互相指摘,恨得牙痒痒的。莫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从来“冤家易结不易解”。罗密欧见了仇家的女儿朱丽叶,曾试图爱上一阵子,结果小俩口死得不明不白。他俩要是继承父仇地恨下去,说不定寿比南山。 古今的哲人,曾力图不讲废话,或少讲废话。他们作沉思状,作深刻状,作睿智状,用格言和警句慢条斯理地劝喻世人,希望他们回头是岸。而世人偏不回头,全当耳旁风。少年还有可能有所喜爱,红笔划上道道,工工整整抄在精装的笔记本上,以为人生的座右铭。到年事渐长,竟发现这些格言警句不完全对,甚至完全不对。先哲们互相矛盾,言不由衷,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对人是一套,对己是另一套,表面上一套,暗地里又一套。照这些格言去做人,保准又累赘又傻一事无成吃亏上当,遭人白眼与嘲讽。“人非圣贤”,既然不是圣贤,何必按他的标准苛求自己呢。 幸好人类对废话的承受力,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明知格言没用,却仍要用格言灌输给比自己年轻的一代,让他们去划、去抄、去背,去照着做人。明知人非圣贤,自己成不了也无意成为圣贤,却仍要讲圣贤的话,使自己看起来道貌岸然,获得优越感。人们以高于圣贤的标准去要求普通人,以低于普通人的标准宽容圣贤,正因为圣贤的废话遮掩了丑恶和卑俗的本质,使人们没有直接去学会罪恶。 我们需要废话,少不了废话。不论它多么地没意思,多么地乏味无聊,还是得一遍又一遍地讲着它,写着它,听着它,不以说废话为耻,也不以听废话为烦。生活中有什么比废话更亲切、更让人幸福和满足的呢?一句“我爱你”,说一遍尽够,多说便要起鸡皮疙瘩。但听在情人耳里,无论多少遍都嫌不够,两天不说就要追问:“你还爱不爱我啦?” 那些晓以厉害的游说,危言耸听的流言,那些震聋发聩的呐喊,那些以提供准确信息自居的枯燥数字和报导,那些微言大义、押韵或不押韵的经典,固然都可能重要到不可或缺,但过多则实在使人太累。我们有时更需要有口无心的、甚至不妨是虚情假意的问候,需要有人对你说和你对别人道一声:“早安!”问一句“吃了吗?”“身体还健旺?”“好屋啊有?(howareyou?)”需要一个沏在茶壶中的下午,或是煨在一炉火旁的寒夜,或是被车厢摇晃得漫不经心的旅途,跟朋友天南海北有一搭没一搭尽说废话。 我们需要读那些用废话写成的文学作品,让一些人以专写废话而成为著名作家诗人,另一些人以研究废话而当上硕士博士,还有一些人以卖废话做了出版商、书店老板。让许许多多人靠废话为生借废话发财,总比他们拿着武器谋生、打天下要好。毛泽东如果写的是四本畅销小说,外加一册言情诗集,翻开一看里面废话一句接一句,什么白马王子呀,盖世武功呀,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既不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又不能改造人的灵魂,我们该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