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淡下来,仍然兴致勃勃,“我爸是个垃圾,该死,他死的时候我和我妈高兴得放了三天鞭炮。你又不一样,小桥的爸爸肯定是个好爸爸,我一概而论,在这胡说八道,指点江山,真是又蠢又坏。”他对上谢桥清透漠然的眼潭,眼睛弯成一线,兀自笑得灿烂,“求求小桥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哪找这么一个会占便宜的人?好人坏人他都要做。
“请你吃红豆米糕好不好?”
谢桥漂亮的眼珠定定看着他,阴翳冷漠,一言不发,无端给人一种涌动的压迫感。
纪真宜也不觉得尴尬难堪,他移开了视线,没心没肺地张开手往浴室去,“我去洗澡了。”纤白的颈子朝后拧,脸上是笑,反客为主给谢桥下最后通牒,“给你半小时原谅我。”
然后就吹着口哨进浴室了。
谢桥站在那。
他想起八岁的秋天那个小小的自己,叶莺莺牵着他走在萧瑟的黄昏里,惨淡的夕阳被缝在天边,像泼洒开的浓碘酒。脚下踩着的干枯枫叶连绵成一条萧条的长径,嘎吱嘎吱,被鞋底踩碎的枯叶脆脆呻吟。
他记得那天妈妈的手很凉,那条路也很长,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从下午走到晚上,才走到舅舅家门口。
在那趟对那个年纪的他漫长得有些煎熬的路途中,他明白爸爸没有了,那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小小的家再回不去了,也知道自己无形中接过了提前到来的接力棒,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妈妈。
他天真,爱美,娇气又不谙世事的妈妈。
可当许意临进入到他家庭里来,他觉得仿佛自己被隔开了,变得孤零零,只剩一个人。
道理谁都会说,杀人犯也知道杀人犯法。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对,他凭什么绑架母亲的一生?
可他也从没有做过什么啊,他只是偷偷的,自己一个人不痛快。
这也是错的吗?
纪真宜这次澡洗得格外快,他出来的时候,谢桥还站在原地。
“还没消气呢?”
纪真宜凑到他跟前,单方面和他大眼对小眼,洗澡带出来的水气晕腾腾的很湿润。
“咳咳,没办法了,那我变个法术吧。”他故作正经地咳了咳,像个蹩脚的茅山道士,两手同时伸出中指和食指,左右手对着稀里糊涂转了几圈,“巴啦啦能量,乌漆麻黑,哔哔赖赖,原谅我!”念完“嚯”的一声指向谢桥太阳穴。
被施法定住的谢桥终于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错身过去了。
被晾在那纪真宜回想谢桥那一眼,怎么想怎么觉得像在看智障。他挠挠头,撇开谢桥的外貌不说,他其实还不太了解谢桥的性格。
他只是觉得谢桥很可爱,所以经常逗他,像逗一只猫,一只鸟,一时兴起互作消遣。
他也知道今天的自己实在可憎,故意作大文章不会见好就收,自以为是在那胡说八道,他都不知道这些话他是说给谢桥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人就是这样,越做不到越要喊口号。
他头都要裂了。
谢桥走进浴室,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两肩无力塌下来。
他至今还没摆正心态,固执地把许意临当一个侵略者。许意临对叶莺莺来说,当然是良配。谁听了他的故事都要说他痴心一片,年少时一见钟情,她婚嫁后远走他国,再到后来固执地默默守候。
你幸福时不必知道世上有我,你不幸时一切有我。谢桥都觉得痴心得有些假了,可他真就这样爱她,得偿所愿来的太晚,两人恨不得时时腻在一起。
谢桥现在脑海里父亲的样子未必有多清晰,撇开对父亲的眷恋,说到底,他这样抵抗这个家,只是心底里怕自己变得多余。
他负累不堪地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视线正和对面毛巾架撞个正着。
他惊异地发现浴室的毛巾全被精巧地叠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兔子,长耳朵支棱棱地竖着,皎白可爱栩栩如生。这下猝不及防和他面面相觑,这窝毛巾兔子倒像被吓着了似的,憨态可掬地抱作一团。
外头的纪真宜用额头磕着浴室门,嘴撅得要挂壶,怨念又可怜,“小桥,我错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说话了好不好?”他倒委屈地碎碎念起来了,“你真的狠心不理我了吗?兔兔们那么可爱你都不心动吗?你再听我狡辩几句嘛……”
谢桥忽然就笑了。
谢桥冲完澡出来的时候,纪真宜正站在窗前,窗外是熔金漫霞的夕阳,火烧云乱流翻卷,油画般浓艳而灿烂的色块砌成黄昏。纪真宜细瘦的背影像一侧薄薄的剪影,在盛大的夕阳下纤袅孤独。
他半环着手,右手肘放在横着的左手臂上,在抽烟,周遭光影交错,投照在他身上营造出一种很有故事的错觉。纪真宜抽烟的姿势有点不同寻常,他喜欢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一口气吸得很长。他不会吐圈,白色的烟从他两瓣薄红的嘴丝丝缕缕地飞出来,像一团新生的沉蔼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