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枚锦帙里插了一只错金木兰银笄。
殷嫱若有所思地抽出了一卷竹简,她没避忌女萝,女萝认得的只有标准的秦小篆。竹简上写的是鸟篆——战国时,楚、吴、越地常用的文字。
写得确实……跟鸟爬似的。这不是殷姬的笔迹,殷姬行文也喜用大篆。
“信再拜言:伯姬足下。”先秦两汉排行,以伯仲叔季相称,殷嫱是家中长女,外人呼伯姬、伯殷,都是常事。
韩信给殷姬的书信
她看去,“京索定,将北击。间魏,知豹以直为将,彼竖子耳,不足惧也,毋忧。君之所问,辗转三思,尚无良解。天欲暑,冀君强饭以自爱。书不能悉意,谨再拜足下。二年六月癸丑。”
这封信写得中规中矩、甚至有些拘谨,只简略讲了些战况。殷嫱忽然觉得这书信有点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看见过。
她又抽出一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岁寒,诚宜添衣。今衔枚而进……”
殷嫱略略扫了一眼,韩信大意要她添衣,他自己是急行军,虽然得到一把柘木强弓,但无暇狩猎,因知她擅挽弓游猎,所以把强弓和书信一同送给她。告知她魏国已下,从魏宫中得到了训练魏武卒的方法,甚是高兴。但是她提的问题却还没有眉目。
这是韩信第二次提到殷姬给他的提问。
殷嫱又翻找了好几封书信,从落款的日期来看,韩信写信的口气越来越亲近,书信也从一开始的寥寥数语,变成了长篇累牍。但几乎每次提到殷姬的提问,都显得有些苦恼,说自己暂时还没有眉目。
直到最后一封,“睽违日久,念君殷殊。……君之所问,已窥门径,及归,当秉烛共诉。”
殷嫱算了算时日,殷姬曾在赵地逗留与韩信定立盟诅,再回巴郡与父母大吵一架,再折返从赵至齐,也没什么通信的机会。
书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殷嫱手里没有殷姬的书信,她全然不知信中所说的殷姬之问究竟是什么。殷嫱沉默着,竟有些恍惚。那是殷姬和韩信的心照不宣,过几日的昏礼,也原该是他们的。
她是被摒除在外的,有什么可矫情的她本就是个外人。殷嫱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许久,重新捏紧了手上的阴符,女萝给她磨墨,她提起笔正要写字,电光火石之间,却想起什么似的,落笔的是一个个晦涩难明的符号——这好像是军中密语,也称阴符。
自侠姬走后,殷嫱便从齐宫中出来,如今住在传舍之中。韩信的聘金是金千斤,殷嫱也只筹备了金两千斤的嫁妆,媵臣妾带的不多,殷嫱和殷姬都不太喜欢用奴籍的人。
商战之后,紧赶慢赶筹备了数日,上巳终到了。临淄的天气不错,阳光和熙,微风徐徐,正是祓禊踏青的时节,齐国男男女女们聚集到水边,相看心上人,里里外外都热闹得很。
殷嫱没空出门,一早上就开始沐浴,沐浴后,接着又被人拉着换衣上妆,一日忙碌,眼见着就到了黄昏,又被拉去拜别祖先,没有宗祠只拿牌位顶上了。
紧接着又被拉着到筵席上训诫,殷轸说了些“毋违君命”的话,听得殷嫱神游天外。范氏则啐他,拽着殷嫱的手:“嫱儿自幼要强,女红、蚕事、庖厨这些普通女儿学的,你都不喜欢。你学商事、通剑术、爱游猎,你要当后子,你不嫁人,都随你。——阿媪也不劝你如普通女子一般,我的嫱儿哪里是普通女儿——王后又怎么了你要不高兴,和离了,也有家……”
殷轸苦着脸:“夫人,女儿还没嫁出去呢,你怎么就——”
“嫱儿——”范氏这坚韧妇人望着殷嫱,眼圈竟开始发红,殷嫱反握住她的手,妇人的手不大,但是却温热有力,直暖到人心口里了。
或许这就是母亲吧,在并不宽松的环境给以能给的纵容。
她轻轻唤了声:“阿媪。”
范氏含笑温声道:“诶。”
昏礼并不兴热闹,反而显得肃穆。傧相赞礼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可闻:“新婿到——”
殷嫱的父亲迎了出去。这些日子恶补礼仪,她知道,诸侯的昏礼,诸侯并不会亲迎新妇,只让臣子迎人回去,从那之后,诸侯不亲迎也就成为一种礼数了。
曹参走了,也不知是谁代替韩信来迎。
她正思索着,只听外间有人道:“子婿信拜见外舅。拜见外姑。”
她听得发怔,抬眸借着空隙向外打量,只见殷轸在阼阶而立,来人朝他顿首,殷轸正扶,只见那人一身精致的玄纁冕服,腰悬组绶,配剑不离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窥视,他看了她一眼,冷峻的面目上露出了些笑意,如赤阳破云,冰消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