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目被简单做过止血处理,但脑部已被内力所伤,苏旷走过来本意是想要逼问一声事情究竟,甚至想好了他若坚不吐实,不惜下手逼供——但是,竟无论如何也问不出那一声来。慕容良玉年纪已经不小,但是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吓坏了的孩子,昔日的不可一世似乎随着光明一起消散,巨大的痛楚令他浑身痉挛,一头一头向墙上乱撞,好像这样就可以砸碎他的恐惧一般。苏旷叹口气,俯身放平了他的头颈,伸指在他眼周穴道轻轻按摩,即便是敌人的痛苦挣扎,对他来说,也是太大的折磨。“爷爷,你说话……你在怪我?是玉儿又让你失望了?”慕容良玉颅中剧痛略缓:“你快走,他们杀过来了,他们就要杀过来了!是他们!是他们!”果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旷抬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白须独臂老者站在十丈之外,手里的托盘上有软布,剪刀,金针,和一堆瓶瓶罐罐,正望着苏旷进退两难,老人的脸上有着疯狂而软弱的神情,像是恳求,又像是威胁。苏旷点点头,向慕容良玉示意一眼,那老人柔声道:“乖玉儿,莫怕,是下人拿了药来,爷爷这就给你医眼睛。”他走过来,捏起一根金针,但是手指抖得却如同风中落叶——洞窟本来就阴暗,慕容良玉满脸血肉模糊,他更是关心则乱,根本就无从下针,一滴眼泪落在慕容良玉脸上,他顿了顿:“爷爷,你哭了?这世上总算有个人肯为我流泪……你,你带着奶奶快走吧,不用再管我。”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接过老人手里的金针,稳稳刺了下去。身边的老头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司马解;司马解想必也瞧穿了苏旷的身份,郑而重之地抱了抱拳——他感激的,是苏旷的沉默。“玉儿!”一个朱衣老妇匆匆奔来,“夙吉,这儿太危险,还是把玉儿先移到——”她停住了,显然也看见了苏旷。司马解指着苏旷,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是奶奶?”慕容良玉微笑起来:“没想到我临死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在身边……啊……”他好像又是痛极,脑袋在地上用力摩擦着。司马解拈起第二枚金针,颤抖着向苏旷手里塞,干瘪的脸上极力挤出一个示好的笑容。苏旷无语,只默默将三十六枚金针一一刺入慕容良玉头脸上的穴道中。“夙吉”,老妇人又急又痛,但是声音中还带着发号施令惯了的威严:“什么人把玉儿伤成这样?”“还不就是云小鲨那个姘头!”慕容良玉嘶声道,“趁我一时不备,下了毒手。”苏旷好容易才将三十六枚金针刺完,手里正捏着一枚雪蛤红参丸,欲待捏碎了洒在他眼睛上,被气得满脸铁青,索性将丹药扔进自己口里。司马解尴尬道:“那个……那位苏大侠宅心仁厚,玉儿你莫要迁怒。”慕容良玉冷笑:“他宅心仁厚?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所谓大侠,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苏旷向口内扔进第二枚丹药——事不过三,此人要是再来一次,他也没兴趣做圣人了,自己这一身伤还没着没落呢。哪知老妇人却缓缓抬头,看着司马解:“夙吉,你向我套出海道,还是为了对付小鲨?”司马解不悦:“云小鲨心狠手辣,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对付她,她难道就能放过我祖孙二人?好了,莫要当着玉儿说这些。”老妇人站起身,指着司马解:“你们真是要活活逼死我?五十年了,你们究竟要冤冤相报到什么时候?你杀了老妖,小燃杀了如怒,玉儿又伤成这个样子——夙吉,死多少人才是个结束?”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多不少,这两个死了,就结束了。”慕容良玉身子不能动弹,却直起脖子:“云小鲨!”司马解挡在慕容良玉身前:“云小鲨,官船就在外面,你再步步进逼,我可就号令开战,咱们玉石俱焚。”云小鲨一步一步走过来:“你以为我是吓大的?”老妇人站起身子,双手一拦,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颠倒众生的影子:“小鲨,玉儿已经这样了,你不可再伤他。”云小鲨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外婆,你好偏心啊,你护着这老贼,护着云如怒,护着这畜生,这我不管,可你何必还要在云家的地盘上护着外人!”老妇人摇头:“小鲨,其实我姓李,你姓汪,这两个姓司马,这里,其实并没有云家的人。”云小鲨嘴角浮起一丝诡黠的笑意:“哦?还有一个姓苏的,你怎么不提?”四人脸色齐变,慕容良玉嘿嘿一笑:“你那姘头也来了?”苏旷轻手轻脚就要摸回这边,云小鲨一口喝破:“你偷偷摸摸干什么?给慕容良玉治伤,很见不得人么?倒真是奇怪,那个最见不得人的,反而叫得最大声。”慕容良玉脖子四转:“你胡说什么!爷爷,她在说什么?”“我说什么?我说你们忘恩负义,见不得人!”云小鲨索性抑扬顿挫起来:“司马解,你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一辈子改名换姓,先钻进朝廷里后躲进开元寺,很光明磊落么?生下个儿子混进云家,生下个孙子又混进慕容家,我真是奇怪,姓司马,真的是这么丢人的事情?托庇攀附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不公平,呸,拿人家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喊不公平?慕容良玉,你不是很骄傲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刚才给你治伤的是苏旷,你要是想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就赶紧一头撞死,别在那儿得了便宜卖乖!”司马解和李幺儿一个去按慕容良玉,一个去挡云小鲨,只是云小鲨身影飘忽,口舌伶俐,哪里挡得住?苏旷不忍:“小鲨,杀人不过头点地!”云小鲨笑道:“爱充大侠自己充去,我偏喜欢一报还一报,我又没逼司马解跪下来求我,说说实话而已。”“苏旷”,慕容良玉的声音倒安静下来,“你解开我的穴道。”苏旷正想打晕他,一时倒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慕容良玉又重复:“解开!”云小鲨怒道:“你敢,这个人诡计多端——”苏旷已经拍开了慕容良玉的穴道,“好自为之。”“谁也别扶我!”慕容良玉甩开司马解伸过来的手臂,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将三十六金针一把把撸去,伸指一挖,将那枚铁莲子剜了出来,劈手向下一掷:“还你。”“玉儿!”两个老人一起喊。慕容良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一步步向前走,血洒得满地都是,一脚踏上去就是个足印:“来啊!要报仇的,来啊!”云小鲨一抬手腕,苏旷连蛇牙箭带手臂一起抓住,“小鲨,他那枚铁莲子一剜出来,这伤没法治了,让他走完这段路吧。”“玉儿!”司马解第二次要去扶他,又被甩开,慕容良玉走得更急,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爷爷,我让你失望了吧?我做不了那个最优秀的孙儿了,你让我自己走一段路,爷爷。”司马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忘记了云小鲨的存在:“玉儿,你一直是爷爷的骄傲。”“不要再跟着我!”慕容良玉低吼:“不要……再跟着我!”李幺儿拉住了司马解,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我知道你们还在?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永远都不会。”慕容良玉自言自语一样:“我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杀了了尘大师,我以前每次想不开,都会找大师聊聊,但是现在……没有人了。我从前一直瞧不起他,守在一间寺庙里,一辈子,有什么好?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还不如他,我连一天属于的日子都没有过,爷爷,你总是说,我们要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可什么才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