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欢呼声,年轻人大声喝起彩来,但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却只是感慨,多少年,两家一边互相仇恨,一边又在一起合作,直到这新生的一代在暴风雨中终于冲破了桎梏隔阂。传说中,云海之盟是三个年轻人的梦想,他们还在吗?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如果看见这一幕,又会是怎么的感觉?断臂的镖师又想哭,又想笑,却扯着脖子大声唱了起来,那是昔日海天镖局每一位镖师,云家船帮每一位水手都会唱的号子歌,前半段还算慷慨,后半截却粗俗起来,常常是这头海天镖局的趟子手装完货唱一段儿,那边云家的水手会接上后半截,后来两家关系日益冷淡,这歌也没几个人会唱了——海应连天天应笑,子当击筑我当歌。歌若何?歌若何?歌我连海天,男儿铁翼,直薄云天永不落;歌我连天海,男儿热血,一腔豪气洒碧波。呦嗬——洒碧波,洒碧波,哥哥天生血便热,染得大海红如火,送与龙女扯被窝,龙宫里头好快活。……苦海无涯啄,啄,啄。轻轻的扣门声,想必门外的人也很迟疑。马秦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运功调息的云小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咦?”门外是慕容止,短布衫,青胡碴,满眼都是血丝,想必许久未睡。“你找云姐姐?”马秦疑问,“还是苏旷?”慕容止摇头:“马姑娘,我找你,借一步说话。”海镖船的甲板比寻常海船的空旷了许多,风暴已经平息了,天幕中露出点点星光来。“我回去之后一直没有睡着,眼前反反复复就是我爹跳海的那一幕,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无才无能,根本就不是当头的料,海天镖局还不如就这样散了的好,所以我过来找云船主,想跟她说,我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我反悔了。”慕容止双手撑着船舷,自顾自说下去:“可能大家伙都太累了,一路过来,我没有看见什么守卫,然后经过苏旷的舱房,贴着门缝我就看见他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马秦不假思索:“你想杀了他?”慕容止点头:“是,我想杀了他。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一耳光扇过来,看着我说,好不要脸——他那种……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不想他活在世上,只要他活着,就有一个人知道我做的事情,知道我爹、我爹是为什么死的。我知道他是大侠,我恨他。”“后来呢?”马秦努力微笑。“后来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什么都不想了,又不想回去,就把你喊出来聊聊。”慕容止倒是坦荡,“我想找个人说了,我就一定不会再去做了。我想来想去,找你最合适。”马秦瞪眼:“因为我笨?”慕容止忙不迭摇头:“因为……你简单。”马秦挑眉:“还不是说我笨?”慕容止急了:“这个简单就是……不会把人往复杂里想。”马秦垂头丧气,其实……好像还是说我笨啊。只是她立即又欢欣鼓舞起来,追问:“那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做总镖头?”慕容止迟疑了片刻:“做吧……他们都那么想让我做。”马秦急了:“你自己呢?”慕容止揉了揉脑袋:“我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叔叔伯伯就跟我说,你长大了是要接管海天镖局的,但我不喜欢,镖局做大了挺无聊的,爷爷每天就在和那些朋友喝酒聊天互相吹捧,明明挺累了,还非要做出一副大情大性的样子,然后整夜整夜地一个人胡思乱想,还真不如一个普通趟子手快活。后来爷爷死了,爹他很惶恐,生怕别人说他不如爷爷,没法把海天镖局发扬光大,架子也摆的十足……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以我的资质,将来也没什么大成就。但是……我开不了口,那种感觉,就是兄弟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我这么大,第一次那么痛快,觉得立时为他们死了也没什么。但那种感觉,它不是真的,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睛,不管我是不是慕容止,是什么人,只要往那个地方一站,都是总镖头,马秦,你说,他们想要的究竟是慕容琏珦的儿子,还是我?”马秦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我不懂,你干嘛非要把你爷爷爹爹的事情扯过来呢?恕我不敬,我觉得你爹最大的不对就是萧规曹随,非要学你爷爷的样子,可是景况不同,怎么学的来。我问你,你爷爷多大创立的海天镖局,有几个人?”慕容止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二十七岁,一个人白手起家,车夫伙计都是现招的,做完了第一单买卖,才有了三个兄弟,全是副总镖头。”他忽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谢你!”马秦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你?你们那场恶斗我也想掺合进去,可是我功夫不济,什么也做不来,又不敢出声,只能暗地为你们叫好……别管什么总镖头不总镖头啦,你不是已经有几个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好,我回去睡觉了,今晚的事情,别让苏旷知道。”慕容止笑笑,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什么。我和他做不成朋友,还是谢谢他。”“等等”,马秦追了几步:“你们为什么做不成朋友?”慕容止头也不回:“我不喜欢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想,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好人,但我觉得,真正的好人,是你这样的。”苏旷很高傲吗?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马秦摇摇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堆笑,啧啧,真丢人呐,被慕容止夸赞一句也会高兴成这个样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事,大家都对自己不错,这不是很好吗?像苏大哥和云姐姐那样,就是想太多了!马秦的脸忽然红了,呃……苏大哥?她跺着脚:“讨厌!”起雾了,大海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永远无法琢磨,无法把握。马秦这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是赤足走出来的,光凉的甲板有微微寒意,想起不久前这里还遍地尸首残骸,她一阵恶心,想要立即回到舱房去;但是转念一想,出来也出来了,不如顺便去厨房看看药,要快些,云小鲨说过天亮了大家召集议事的,这两个人得尽快好起来,还不知道下一回交手是什么时候呢。一路有轮值的水手打着招呼,受伤的都去休息了,这些没有受伤的其实也已经很疲惫,但还在努力多撑一会儿,保持着全速向东南方挺进。修帆,补船板,加固昨夜受损的各处枢纽,为伤者制药……许许多多的事情要人做呢。“马姑娘好!这是给鲨头儿的还是给小苏的?”有大胡子水手扛着一卷缆绳经过。“给小苏。”马秦顺口回答,咦?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叫他能动了上来喝酒。”大胡子挤挤眼,自顾自走开了。马秦端着药罐急匆匆赶路,她越来越觉得云家人可爱,他们不认识你的时候像一块冰冷冷的石头,但是一旦接受了,就立即全盘接受,把每个人都当作好朋友。整个底舱都是云小鲨的私人领地,苏旷的房间设在原先的兵器室,马秦的房间则是隔壁的书房,安排房间的时候马秦妒忌地直想哭,对于她这个司马家的姑娘来说,云小鲨的书房可谓简陋之极,兵室却是每一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单单是刀,就足足有四十七把,更不必说那些四下搜罗来的奇兵利器。那些奇兵利器……马秦吞了口口水,譬如那柄绯色的“桃花逐流水”,居然可以入水不沉,而且刀尖始终指着南方——她停住脚步,推开一条缝,向里望了望——没道理慕容止可以偷窥,我不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