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回头看看马秦,马秦好像一脸无辜,但这小丫头必定是知情的,云小鲨脸上忽然增添一种说不出的自信的神采,不是自信,是舒适,是那种远游的浪子一头栽回自家床上的舒适。在一切关于云家的传说中,他们都是生于海,长于海,死于海,他们是海上的魔王,天神,和精灵。云小鲨好像看破了苏旷的心思一样,“我可没请你,苏大侠,是你一头撞进来的。”她的笑容好像在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苏旷大笑,回身坐下:“惜乎无酒!美人鲨相伴,做饵也风流。”云小鲨轻笑:“云家船上,即使没有淡水,也绝不会没有酒的。”她摇了摇柱子上的银铃,当啷一声,戏法开始了。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抬进一个巨大的、澡盆一样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水,水下沉着十七八个小小的玉瓶,玉瓶间有五彩斑斓的海蛇游弋,盆上漂浮着一方托盘,一只泛着红油光泽的硕大烤鸟卧在上面。“这是道名菜”,云小鲨目中有挑衅,“想喝酒,就要动手了。”她将左手背到身后,右掌如刀一立,“请。”竟是摆明了不想占苏旷的便宜。苏旷知道云小鲨的武学自成一家,今天这口酒喝不到,恐怕从今以后船上的日子都不好过,点点头,招呼声“来了”,二指一并就向其中一个方口圆肚青瓷瓶伸去。云小鲨右手四指屈拇指钩,形如海鲨,抓向苏旷手背,苏旷小指一屈,少冲穴真气凝聚,水流如箭,回射云小鲨脉门,刚要处理游过来的两条海蛇,云小鲨已经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轻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两人身形都是半侧半坐,两只手变招奇快,偏一盆水半点没洒出来,马秦在一边瞧得目不转睛。云小鲨这个游戏已经玩得熟极,不时将小蛇缠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无比,被一通乱搅渐渐也开始疯怒,见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脸上都已微微露出郑重之色。苏旷已经变了七八种指掌招术,但是方寸之地险象环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浑内力取胜,他天性温和,只在习武一道多少好胜,心道单手对单手再战不下这一局,恐怕也无颜以对云小鲨了。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水已经旋转开来,托盘一路在盆边磕磕碰碰,玉瓶和海蛇绞成一片五彩缤纷,云小鲨一路攻来,他以反攻为守,右手几乎在海盆里绕着圈儿逃窜,双指捏起一条蛇尾,一圈一点又是一圈一点,五指如弦上飞轮,弹,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围着托盘打转儿。马秦只觉得看得一阵头晕眼花,也不知那两个人是怎么看清楚,偏偏还能过招的。云小鲨“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苏旷退路,只是掌心一阵温热,竟是一团海蛇塞进了手中。她对大海再熟悉再热爱,但毕竟不是什么海神龙女,毒蛇见到她该咬还是会咬的,这一团七八条蛇,也看不出头尾七寸来,云小鲨抬手把海蛇从舷窗扔了出去——苏旷已经将盆中酒瓶尽数捞了出来,长叹一声:“喝这口酒,果然不容易。”云小鲨取出三只海螺杯,微笑着一一斟酒,酒色浓碧,清冽之中带着三分浓烈,浓烈之中又带了三分甘甜,入口绵厚,撞在胃里才有烈火升腾,苏旷赞道:“好酒!”云小鲨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种海藻酿成,酿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铁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历寒暖水流冲击无数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远的船,带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水手常常口舌生疮,五脏溃坏,但自从制出海魂来,这些毛病也就跟着好了,你说奇不奇怪?”马秦赞道:“这制酒之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必有福报。”云小鲨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父,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云海两家结盟的时候,倒是常常有斗海魂的场面,可惜……”她取了柄银刀切开那只烤鸟,鸟腹中裹满大大小小的扇贝,一落入盘内,鲜香喷鼻。苏旷岔开话题:“这是什么海贝?单是一闻便如此诱人。”云小鲨挑开一贝:“这也有个名目,叫做舟魄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这贝肉味道极美,但是性寒,只能与浪子鸥同烤才入得了口。”苏旷指了指红油焦脆的烤鸟:“浪子鸥?”云小鲨微笑:“是啊,这种海鸟游遍千山万水,最后在海上筑巢,随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鸥——海魂、舟魄,浪子鸥,是迎接最尊贵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云小鲨所言不虚,酒香肉鲜,而那海贝更是人间极美之味,只吃得苏旷和马秦恨不得连舌头咽了下肚,苏旷大呼痛快,举杯道:“以往听人说过,有人贪恋口腹之欲最后送了性命,今天总算是信了,看来学点粗笨武功,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云小鲨哈哈一笑:“苏大侠何必过谦呢?能从我手下抢了酒去的,当世名侠中也不会超过十个……只是可惜,可惜。”苏旷又拍开一瓶酒:“可惜什么?”云小鲨皱眉道:“可惜你若双手俱全,如今说不定就是武林第一高手。”苏旷摇头:“未必。”“哦?”苏旷道:“我昔日遇到一些失意之事,若是左手未断,恐怕也要过几年借酒消愁的日子,绝不会像如今一样终日痴迷武道,转益天下名师,阅尽名山好水,这是第一重好处;我昔年武学走的是恩师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毙命,后来少了半边门户,才渐渐攻守具备,动静相宜,常常想着怎么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是以这些年,反倒受伤少了,伤人也少了,这是第二重好处。”他仰头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顿以那一次为最,从此渐渐明白绝处必有转机,即便屈辱危难总自有它的乐趣——这道理虽然简单,也是许多年才终于自己明白的,这算是第三重好处罢。”云小鲨举起酒瓶轻轻一碰:“我敬你。”她眼波微微一转:“为什么肯对我说这些?你好像不是毫无戒心的人。”苏旷笑笑:“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肯单手和我过招的人,云船主,承让了。”云小鲨面颊上泛起一阵粉红:“海若无魂,何以迎浪子?”苏旷撕下只翅膀来:“浪子无翼,何以归故土?”云小鲨自顾自喝酒:“海阔天空,难道不比故土开阔?”苏旷撕下另一只翅膀,吃得啧啧有声:“随波逐流,难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酒香肉美,苏旷和云小鲨你敬我我敬你,马秦却在一边独斟独饮,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那种感觉好像海上的雾气一样在蒸腾,飞舞,但迟迟不能成形……是什么呢?她随手又抓起个酒瓶,一饮而尽,但愿长醉不复醒——她醉了,醉得一点戒心也没有。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头搭了件外衣,然后叹口气,也走了出去……马秦醒过来的时候,舷窗正对着东方,巨大的火红的朝阳正缓缓从海线升起,一只雪白的海鸥从窗前飞过,尖喙叼着一尾银鳞。咚咚咚的木鼓声,敲破了黎明的寂静。那是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节奏,令人神魂如归洪荒。舱内已经没有人,马秦跳起来,想了想,换下了昨天那身白衣,一路疾走出去。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云小鲨的座船最为华丽,海船不知何时抛了锚,十一艘船渐次排开围成一个弧线,舱板和船头都站满了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仪式一样。云小鲨站在船头,她又穿上了在镖局的那一身软甲皮靠,长发束得干净利落,回头冲马秦笑了笑,纵身跳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