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忽然明白了,对着向他走来的两人大声道:“云小鲨在哪里?”两人对望一眼,但是苏旷已经知道自己的推测无误——这里,应该就是云家出海的秘密码头。本朝虽然并无海禁,但是出海船只还是要领了公凭,云小鲨这样走私镖的船,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海。“云小鲨,云船主——”苏旷沉声喊道:“你再不出来,动手了可就不好看了!”“小螺带他过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装啊,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苏旷笑笑,跟着那个叫做小螺的青年走过一道尺余宽的舢板,接着一拐,又一转,走到直挂云帆济沧海苏旷走入船舱,立即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泼天富贵。这是一艘巨大的船,整个船中,最豪华的就是这个主舱,深蓝的琉璃覆在墨黑的木顶上,显示出一片夜空的色泽,无数大大小小的宝石镶嵌出一副星图来,甚至还有小小流星飞过,翡翠的流星后面,硬是用银沙拼成了一条条的星尾……任谁一抬头,都会被浩瀚星空震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十七岁的礼物”,云小鲨好像对这杰作也很满意:“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终于把云家船帮握在手里的日子,那一晚的星图就是这样……等你见到海上的星空你就会明白,这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人力能够和宇宙匹敌的。”“恐怕不是吧。”马秦走过来:“我猜他想的是,随便摘个一颗两颗,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初见马秦的时候她并不是美女,通常来说,能够女扮男装的又不会被人发觉的都不是美女。她额头有点大,颧骨有点高,脸又有点宽,和云小鲨差不多个头,但云小鲨就是细腰长腿,曲线玲珑,马秦就好像云小鲨的身段用两块门板压了压——那个时候苏旷也没多想,一来情形一直紧急,管他什么女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没法多看;二来云小鲨本来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绝色,也没有人想过要拿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来和她比。但是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马秦换了女装,高髻白衣,柔婉中略带睥睨,好像是碧玉一般有光华内敛,说不出的令人心向往之。“这这这……”苏旷一时不能把她和那个刚见面的臭小子连在一起,脱口而出:“还真是沐猴而冠啊。”他虽然在随口调侃,但眼里的惊艳还是一闪而过,马秦似乎有点悲哀,冷笑:“男人都是这样的么?看女人从来只看皮相?”苏旷无名火起,心道你不说也就算了,一说我一肚子火,我还真就是不幸多看了两眼你的丑恶灵魂,才倒霉成这样,他也冷笑:“马姑娘,我们很熟么?司马公传下的家风就是为人处世只听恭维、不讲良心的么?”马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自问绝不是刁蛮任性的女人,但不知怎么了就是无名光火,她起身:“苏大侠,前几天多蒙照顾,司马琴心感激不尽,只是那一日不能说,实在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我家里本有严训,子弟出行绝不能报出家中名号……如果不是云姐姐告知,我还不知道我家和云家素有渊源,所以才——”苏旷奇怪地望了云小鲨一眼,也不知她跟这姑娘是怎么扯上的关系。云小鲨微微一笑:“二位慢聊着,我去看看你那位同来的朋友怎么样了。”她一转身出去了,把苏旷和马秦单独留在船舱里,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小姑娘郑而重之地道歉,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赶紧借坡下驴:“嘿嘿,马姑娘,哪里哪里,其实我对司马家真是仰慕已久,你要是不弃,不妨给我树个碑立个传什么的,啧啧,这也算是流芳百世。”马秦没听出玩笑来,还正经道:“万万不可,我家中有训,为江湖豪客立传,只能等他百年之后或者封刀退隐,你比我年纪还大,怎么能……”苏旷笑起来:“不妨不妨,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死于非命,平生传奇还没一个人知道,那不是亏了?”马秦从小到大对江湖传奇神往之极,闻言也来了兴趣,“哦?你不妨说说看?”苏旷正色道:“苏某的半生啊,那真是多姿多彩,可歌可泣……”马秦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玉簪一样的细笔,刚要提笔就听见苏旷自吹自擂,她愕然:“喂……说事实就好了,臧否人物不是你自己干的。”苏旷兴奋得摩拳擦掌,满脑子都是《史记》《汉书》那样的煌煌巨著,他回忆了一下传记通常的写法,缓缓叙述:“我高祖他老人家……”马秦搁笔,怒:“你以为你是刘备?还高祖?你妈生你的时候有异相没有?”苏旷虽然还在大笑,眼里的光芒却忽然黯淡了,“有啊,那天有打雷来着。”“那个叫做天怒人怨好不好?”马秦终于发现被这小子耍了,她也笑起来:“其实我和你一样好奇呢,修武林史也是大事,都是三爷爷和伯伯们在做,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只要四处游历就好……像我这样连游历都没有游历过的,根本就没资格进青冢读书,何况写呢?”她扬起头,脸上是坚毅和骄傲:“这一次,我一定要把真相带回去,三爷爷就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你看,这个是司马家的表记呢,这八个字,是三爷爷给我题的。”玉簪笔上,八个小篆遒劲挺拔:不染不沾,莫失莫忘。多年轻的姑娘啊……恐怕她要很多年才能真的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吧。足下一震,然后又是一震,头顶的群星似乎活了起来,当真摇曳出星光无限。云小鲨拾步而下:“二位谈得还好?”苏旷起身:“云船主?”云小鲨若无其事:“哦,只是起帆而已。”苏旷几乎跳起来:“起,起帆?”云小鲨走到右侧船壁,纤纤玉指按在灯台上,一推,一扇雕花窗缩回船壁。一片温柔,浩瀚的,漆黑的大海在漫天星光下低低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舷窗一侧有三艘大船,各自相隔二十丈远近,银月一般的船帆如梦如幻,好像是一只只巨大的萤火虫,将星光系在身上,飞向远方。“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帆了,我们的云家的船帆。”云小鲨转身,倚在窗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云家的夜船出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