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之所以独大,除了历代秦公的积累,还在于其高瞻远瞩,嬴礼知道,嬴渡是在把天下运于掌中下一盘大棋。所以旁人看不懂他的布控,明明威胁的是晋国,却不但面向晋国的铜牢关没有一丝动作,还不断往楚国边境的金仪关增兵。扫清六合只是顺水推舟的事,他要超先公侔霸业,以最小的代价来完成这绵延数代的野心。这天下越乱,他的计划就越容易实现,一旦民心思统,师出有名,大业就完成一大半了。
晋光就是天赐而来的机遇,他绝不可能放手。
“来人。”思忖半晌,嬴渡喊了一声,从外面迅速进来了一个侍臣,嬴渡将手中齐公的信件递给他,吩咐道,“把这个送给晋公。”
侍臣接过信件没有敢擅看,问道:“只是送去吗?晋公如果问,该如何对答呢?”
嬴渡敛裾坐到晋光身边去,以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应道:“别的一句话也不要说,让他自己猜去吧。”
第24章需州故人不似昨日,落魄公子无奈今朝
秦国地处四国中的西边,定都在丰州公城,向南以金州金仪关与楚国接壤,东有白虎关连接王城,东北方夬柳山外的离州铜牢关则是开向晋国的门户。除此之外,更有西州沟通广阔的西域,历代秦公苦心经营、秣马厉兵,而使秦国有了不容小觑的军事实力。
其实在去王城之前,在齐国与姜纯密谋时,晋光就做好了几手打算。最好当然是在盟会上就解决与赵绪的恩怨,再不济当着众人的面赵绪也不敢对他下手,姜纯可是今非昔比,齐公的身份足以罩得住他。他们当然也考虑过秦国会来插手,若是嘴仗打不过,就必得靠兵来说事,首先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再以实打实的军力碾压,这点齐国或可一拼,姜纯尽管没有异议,但晋光难免有愧。假使楚国不参战,那么这仗打得就窝囊了,两虎相斗必有一失,齐人犯不着为晋人的事去死拼。
那么,用兵的计划,最妙的就是说服秦人加入,这点谁也不敢打包票,且不说秦公会不会来盟会,就算是来了,以晋悠所言赵绪早早就在串通秦国,秦公究竟站在哪一边还说不定。这无疑需要晋光去说服,然而就算他句句占理,面对从不讲理的秦国人,道义总是苍白的。
谁也不会想到秦国人会突然出现,坠入黑暗前,接住自己这个人简直如从天而降。晋光幽幽地睁开眼,分不清这是在需州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微微侧过头去,一盏宫灯映亮几案边那个熟人的脸。
“三泽……”他哑哑地唤了一声,又忽然噤声,想起坠入黑暗时似乎朦朦胧胧听见了什么,况且三泽只是一个普通行商,又怎会出现在天子盟会上?
嬴渡听见他的声音,随意地搁下笔便走了过来,挨着他榻边坐下,随口问道:“终于醒了?”
“嗯……”只能勉强应一声,晋光愣愣地看着他。原先在需州见他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么一看,气场果然不一般。
嬴渡盯着他有些发懵的神情,忽然一笑,道:“行了,我不是什么三泽,我就是你们成天在揣测的秦公嬴渡。”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霹雳般击中晋光。坐实了怀疑反而更令人不知所措,从榻边开的窗户缝里灌进来的夜风吹得烛火跳跃,细微的光芒就在嬴渡的脸上闪烁,看不清,就让人发晕。
见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嬴渡瘪了瘪嘴,也不知是不是这身份把他给吓到了,轻声叹道:“小光啊,咱们这也算是扯平了,你不是什么小熊先生,我也不是什么三泽先生,你我都知道,路途凶险,隐瞒姓名也是不得已的事。”
他倒还是如在需州一般温柔,只不过擅作主张叫起了“小光”,被哥哥以外的人叫“小光”实在让人难以习惯,可晋光暂时没法理论这细枝末节,只好眼睫轻垂,一言不发。
看上去似乎又有些犯困了呢,想起那天医者把他团团围住的样子,嬴渡心里微微地疼,上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轻轻道了声:“我不打扰你了,再睡会儿吧。”
他温柔的动作越发让晋光看不清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便是世人口中残暴不仁的秦公,究竟是传言不可以不察的添油加醋,还是嬴渡太会伪装?堂堂秦公何必对他一个性命尚且难保的落魄公子伪装?看也看不清楚,想也想不清楚,知道在梦里会更不清楚,晋光想着想着,终于扛不过犯困,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嬴渡悄悄退出去掩上了门,轻柔的动作没有吵醒他,扫一眼外面轮流值班的医者,没多吩咐一句便往前殿走去。
正穿过回廊要来见君上的嬴礼乍一见他出来了,急急忙忙跟了过来,被嬴渡回身一瞪,忙赔着笑道:“君上终于出来了,公子一定是醒了吧?”
“嗯。”听不出情绪,嬴渡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疾步往前殿走去。
这便是好事,嬴礼放下了心,笑着揶揄道:“君上也真是的,先前决定去救人,就说公子光对秦国有好处,臣才陪着君上冒险去王城的,现在人都救回来了,还不放心托给医者,非得自己巴巴地去守着……”
“就你多嘴!”嬴渡步子迈得大,打断嬴礼的话也是毫不留情。这却是让嬴礼猜不透了,笑容僵在脸上,明明君上一直挂念的人都醒过来了,不明白他哪来的这无名火。
没法子,还是得硬着头皮把正事汇报上去,嬴礼抿了抿唇,艰难地说:“刚刚相国……相国让臣来回禀君上,说派去王城驻守的军队已经安插好了。晋公已经回国,晋国这几天倒没什么大动作,天子也安然无恙……”
刚提到天子,嬴渡就突然停下了脚步,嬴礼不防一头撞在嬴渡宽阔的背上,茫然抬头只看见一个满是戾气的背影,忽然冒出的一句话似乎还泛着浓浓的酸味:“毕竟是他的哥哥呢,梦里叫‘兄长’叫了足足有七次,都没有提过别人。”
嬴礼听得一头雾水,嬴渡一脸冷漠地回过头来,扔给他一件棘手的任务:“晋光这几天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他,不准他出寝殿半步。吩咐医者和膳房好好伺候着,等我下次见到他要还这么弱不禁风,你们都给我滚到西域去!”
“君上……这……”这是什么鬼任务啦!嬴礼又懵又难过,忙抬起头想要有商量,却见嬴渡已经潇洒地进了前殿去。
君上这命令倒是下得高兴,底下人忙得团团转,嬴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堂堂奎侯会来负责投喂病人,况且这个病人还一点也不配合。
晋光刚能下床便想尽快见到嬴渡商量对策,却在门口被无情拦住,向守卫又是理直气壮地威胁又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全然没用,从心急如焚到心灰意冷,坐回榻边去又得面对无数毫不顾及他心情就呈上来的大补药膳。一脸三四天,越发清醒的晋光从摸不着头脑到心烦意乱,对这事实上的软禁和不分时间的投喂感到恐惧,膳房每天抬来的饭菜都是不同的花样,尽管到第五天时,为了出这个大殿,他开始绝食抗议。
“我要见你们君上!”晋光冲着第四批抬桌子进来的膳房伙计一通怒吼,“他这是什么意思?盟会上闹成怎样他不知道的吗?事关天下,时机一刻也怠慢不得,他若是要奉天子衣带诏,就该立刻起兵,若是要压下这件事,那就请他拿我的人头去与赵绪修好——这算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应他,愤怒的吼声就回荡在大殿里。门外的嬴礼听得一噤,算了算这前面三批的膳食一点也没动就被抬了出来,嬴礼实在忍不住进了殿去。
“请公子再忍耐一下吧!君上只吩咐要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别的一概没说,您问的这些事,我们谁也答不了。”站在跪了一地的人后,嬴礼皱着眉也向晋光诉苦,“君上有君上的事要忙,这里的人只知道履行自己的职责,您要是再闹下去,就得连累这些无辜的人被发配到西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