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么?他们俩——谁胜过谁?”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葛倾住在湖上的那些日子,表现的很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的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陈缘好歹是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子,这样抛头露面的,怎么也不太习惯。有时就那么讪讪的,没话找话,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的告退。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陈姑娘,”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罢。”“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些话语。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边。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的“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是别的病人,譬如岳阳熊家,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大夫,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究竟为什么会失败。欧阳公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小姑娘。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事儿还没完呢。”言下之意,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他是败给了雪衣云裳的巫山神女。”雪衣云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奇。陈缘都觉得奇怪。任风潮的关门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子,在岭南沉香苑的佚事里出现过,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在“无名箫”的身世里也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么?“其实败给了雪衣云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功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女有一门功夫叫做‘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雪衣云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功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雪衣云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陈缘一脸茫然。“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陈缘当然不敢去问。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瑄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忍。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书,反倒坐立不安。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医生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什么是神医呢!沈瑄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病都入了膏肓,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症候。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对病人这样讲。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们,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慢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梅花三弄》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的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三年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的唤起:“葛公子——”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姑娘。“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姑娘,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陈缘就这么呆呆的立着,不知所措。忽然,远远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的立住。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她慌不迭的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的瞪着葛倾。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神女不知道。”沈瑄道。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葛倾面露疑惑,缓缓的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沈瑄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雪衣云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行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雪衣云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的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