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啊,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
这是一九五八年开始流传在中国东北的一顺口溜儿。当时,天外突然开来一队又一队穿军装的汉子,他们驻扎在荒效野外,白天开地种粮,夜晚篝火成片,自成体系,热闹非凡。他们开垦的所有地方都被称作“北大荒”。可唯独遗憾的是,他们的群体里,几乎见不到女人,甚至没有女人。于是,不知谁有感而,编出了这样一顺口溜儿,并很快在周边流传开来。
可当时军屯附近的萝尾村有女人,而且是城里来的水灵灵的女人。
那是特殊时期中被下放到萝尾村的一家人,一对儿夫妇带着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是一对儿双胞胎的女儿。两女儿虽长相酷似,性格却迥然有异。姐姐杉杉性子沉稳、恬静,很少说话。妹妹梅梅却天生一脱兔儿,随着父母从省城被贬到乡村,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像现了新大,每天除了要读的书、要干的活儿,其余时间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儿,和村里一些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到铮亮铮亮的冰面上打滑哧溜儿……
这天,梅梅和几个孩子沿着冰面正哧溜哧溜滑得带劲儿,突然从旁边的荒草中钻出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男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披着件白色的斗篷,边向梅梅几个滑行过来,边粗声大嗓地喊:“喂,哪里来的野小子,不要到这边玩耍!”话音落了地儿,人也跟着到了眼前。
“为什么不能?”梅梅不服气地问。
“嘿,你这臭小子!”男人看梅梅穿一身略显肥大的绿色棉衣棉裤,狗皮帽子下一张冻得通红通红稚嫩的脸,还以为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便吼道,“这是中苏界河,再滑就过界了,苏联军队会把你们逮起来的!”
“我不是臭小子!”梅梅气愤地扯下狗皮帽,一头秀瀑布般倾泻而下。
男人吸溜倒吸了口凉气:好漂亮的一个姑娘!
以后的日子里,梅梅再不去那地界溜冰儿,怕被苏联军队逮了去。可奇怪的是,那男人却常常莫名地出现在她玩耍的地界,而且就像专门在等待梅梅似的每次都能与她打个照面。一来二去,梅梅的心里对男子有了异常的变化,感觉一天不见,就像丢了魂似的。
严冬一点点过去了,冰面也愈加轻薄,到了四月中旬时,冰面变成了冰河,一大块一大块的坚冰,浩浩荡荡地漂浮在江面上,好不壮观。这时的梅梅,虽然每天都来到江边转悠一圈,却再也不见了铮亮铮亮的冰,和冰那边刺溜儿刺溜儿滑过来的男子,心里不免无限惆怅……
当冰河上消失了最后一块坚冰时,冬眠了一冬的田野也开始慢慢睁开了眼睛,并一层一层向上泛着汗滴一样的水珠儿,一层一层地变软、变黑。这时候,牛儿们开始活动起来了,挂着犁,哞哞地在土地上翻出一道道、一圈圈黝黑黝黑的新土,和碧空白云辉映成一幅繁忙的五月乡村图。
梅梅是不肯放过这既美丽又热闹的一幕的,她尾随着叔叔婶婶、哥哥嫂嫂辈儿的一些人,高兴得燕子般在田里飞来飞去。近中午时,她想起该帮父亲给猪号的猪剁菜糊食了,便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热闹的人群,然后怏怏地向村子走去,临走,还忘不了薅一把刚刚长出的新草放在嘴里嚼着,并使劲抽下鼻子,一股新土的清新便倏地钻进了她的鼻孔。
走出田野,转过弯儿,是一片刚刚泛绿的树林儿。树林儿边是一泓连着一泓的雪水。梅梅正垫着脚尖一蹦一跳地走着,突然一个人便挡在了她面前。
梅梅下了一跳,抬头看去,便见到那个久违了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梅梅一愣,她站在原地,平日里吧吧伶俐的小嘴儿竟没有了话儿。
“梅梅。”男人微笑着叫她。
梅梅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难吗?”男人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梅梅的手,领着她绕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实在难走的地方,便轻轻一挟,梅梅的双脚就微微离开了地面,然后一荡,又轻轻被放回到地面,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就迈过去了。
梅梅自己很奇怪,奇怪自己此时为什么这么乖巧听话,完全不像了往日的自己。
走到了小树林尽头,男人松开了梅梅的手,说:“我该回去了。”
梅梅有些不舍,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好松开手,听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男人走远。男人个子高,腿长,夸夸的大步迈着,几下便返回到小树林那头,临转弯时还回头向梅梅笑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梅梅的鼻子就有些酸酸的,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刚才还在田野里疯跑的小丫头了。
这天以后,梅梅变了个人似的,虽然每天帮父亲干完活儿也如往日一样上外玩去,可每次回来小脸都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不同的是,话儿少了,心思多了,经常自己着呆,呆着呆着又突然一笑,一朵红云便飞上了双颊。
转眼,时光到了六月底七月初,梅梅的父亲赵成伟照样扫着村路、喂着母猪,母亲余文慧照样在村里食堂里外地忙乎,姐姐杉杉照样每天做饭、洗衣、看书,两个弟弟小成和小文也照样背着书包去村里的学堂。日子表面上一层不变,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忙乎着,只有梅梅一天比一天地沉稳,一天比一天地多思,看到眼里的人都想:“梅梅长大了,不再是个疯丫头了!”
梅梅是真的长大了。这些日子,她每天和男人匆忙地见面、匆忙地分手,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忧愁。男人叫王志国,二十六岁,是对面轰隆隆开着拖拉机开荒种地的军人们当中的一个。
王志国大梅梅九岁,高高大大的站在梅梅面前就像一堵墙。梅梅喜欢这种感觉,跟被人压抑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的父母相比,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靠山和未来。每每想起和面对这个男人,她都芳心尽许,羞涩无限,原本的几分顽皮和狂野全部被一腔柔情涤荡得无影无踪,她经常撒娇地趴在男人的肩头,一遍遍地喊他:“阿国,阿国……”
“阿国……”回忆中的申志强突然泪水盈眶,他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禁喃喃自语,“梅梅,再叫我一声阿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