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之前还算得晴朗的天气却渐渐暗了下来。深秋已过,凛冬近在眼前,忽地一阵冷风拂窗而入,秦浣只觉手指间都多了几分僵冷。书案上的奏折已翻阅过大半,可依旧是没有看出任何线索,这么多天下来,秦浣也难免生出几分挫败感。究竟是何无顷目前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以致于完全无法向外传递出什么消息,还是说……这些奏折上批复的字迹根本就不是他本人写下的呢?秦浣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何无顷官居相位二十多年,其处事之间自有其独特之风,而看这些奏折中的批复言辞,也确实像是出自何无顷本人。凭何无顷之能,若是真的为人所困,便一定会想办法将自己的消息传出去。如今最为可能的途径,便是这每日来来往往的奏折。秦浣摇了摇头,稍稍安定下心思,刚要伸手去去下一份奏折,却不想拿到面前时却怔愣住了。黄纸为封,薄薄一叶,非是那枯燥无味的奏折册子,而是一封百里之外传来的书信。秦浣怔愣片刻,虽还未开启,他却已然知晓了此信是出于何人之手。赵擎烽已离京三日了,三日之期比起数载光阴而言,实在短促的让人瞧不上眼,可于此刻的秦浣而言,却又是那样的漫长。他轻叹一声,小心翼翼的将那黄纸信封一点点开启,取出里面所夹含的纸笺,熟悉的字迹便这样现于眼前。“疾行二日,现已过司隶之边。今夜宿于一水村之畔,遥望其间灯火时,忽而想起那年与殿下夜出兖州小村时所见之景,心中思念更甚……所幸行路至此,皆平安无事,往殿下放心勿念。”同样是一字一句而读,先前看那奏章时,秦浣只觉心绪难平,极难专注。而此刻再读赵擎烽传回的书信时,却是字字入心,每一言都视若珍宝。尤其是信尾那“平安”二字,他虽明知这信怕是昨夜或今晨被送进书房中来的,并非回应自己刚刚所传出的那封书信。但秦浣却不由得用手一次次的抚过那二字,以求得心中的片刻安宁。“主子,奴才回来了。”秦浣尚还沉浸于赵擎烽的书信中时,之前被派去找李徽了的小太监德多却回来了。秦浣乍然听到他的声音时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后,才发现那德多却不是空着手回来的,而是提了只食盒。“奴才去给李公公传了话,李公公听后让奴才转告殿下,说他必会尽快查清楚,还让奴才把这个给主子带回来。”那德多边说边提着食盒来到秦浣的书桌旁,秦浣随手将那雕花的盒盖一开,顿时哭笑不得。原来那食盒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膳食,而是一摞摞新的奏折。“这,这怎么回事啊?”德多原以为是陛下知道了主子最近看走着看得辛劳,赏了什么好东西给他补身子,一路上提回来时满心的欢喜,可谁知——这怎么又变成了这些破奏折啊。秦浣也说不清如今见了这堆新折子后,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了。到最后也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德多的肩膀:“行了,也难为李公公相处这么个法子来掩人耳目,你把这些新哪来的都放我桌上整理好,然后再将我看过了的那些给李公公送回去吧。”说完便最后又看了一眼赵擎烽的书信,而后将它仔细的收了起来,转手从那食盒取出了一份新的奏折,继续查看了起来。临近年末,百官所呈之折也渐渐带上了几分总结此年中诸事的意味。除此之外,依照大启的惯例,什么请赐功臣诰命一类的封赏之事,也都汇集与此时上奏。秦浣近来也看了颇多这样的折子,面对此一类的琐事,何无顷多半只是匆匆写上几字便交由底下人去审理了,除非是有太过离谱的,他才会细细驳复几句。如此秦浣起先遇到这一类的书折时,却也并未太在意什么,只是今日偶然看到了一份新折,却让他起了几分疑心。那折子中所奏之事却也简单,无非就说朝中一五品官员李沸因着入京后治理漕渠得了个功劳,便想着就此给他家中老母求个诰命。而何无顷批复时却说:“……其母无状,常痛骂婢女至夜半,同巷皆为其扰,可知其德行有亏,故不予封赏。”乍一看时,秦浣只当又是一桩琐事杂闻,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刚要将那折子揭过时,却停住了手。这李沸之名,他两月之前是见过的。南北漕渠畅通后,秦浣曾与何无顷商议,将部分南方修建水渠时曾出过力的官员调入京中,也好时时勘测太平都中的水情。而李沸此人便恰在其中。如此算来,李沸入京不足两月之期,而按大启之惯例,其家眷虽名义上是同行入京,但由于其中住行的安排,实际却要晚许多日才会进京。如此说来,李沸之母多半入京还不足一月。而何为泽若是真的将何无顷拘禁起来,必是在他离京之前。如此何无顷极有可能在李沸之母进京之前,便被拘禁了,那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常痛骂婢女至夜半”的呢?且这等妇女之事,若非真的有所依据,以何无顷的为人,又怎会斤斤计较?除非……他是真的能听到那李母夜夜痛骂婢女,也想要借此将自己的所在传达出来——“德多!你再去找李徽一趟,让他详查李沸之母究竟是哪一日入的京,如今又住在何处。”(□□)一梦要查的事太多,要等的消息也太多,尽管秦浣已经将自己能想到的都安排了下去,可他却一刻不停的继续去查看着剩下的奏折,生怕再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如此当夜三更,德多实在看不下去了,再三劝说后,秦浣才肯离开书房入睡休息。人虽是这么睡着了,可到了半夜却一波又一波的发起梦来。起先秦浣只觉自己又站到了崇华殿上,那万人之上的龙椅上坐的却并不是秦渝,而是死去多年的先帝秦崇。宝冠金衣,龙威燕颔,挥手间百官便齐跪于殿上,高声称颂这这位盛年已过,年岁将衰的帝王。秦浣只是恍惚地站在原地,或者说漂浮于这时而真时而幻的梦境之中,他一时已看不清周边众臣的面容,一时却又能将秦崇身上的龙袍看个分明,那每一缕金丝都浸染着沉沉的死气与冰冷。而就在此时,殿外却忽然传来小太监的一声高唱,远远地飘渺而又模糊,但秦浣却分明听到了,他说:“传西北忠宁侯世子赵擎烽入殿——”这场忽然而至的梦,为他带了多年前那个忽然而至的人。初见时的画面就这样再一次呈现在秦浣的眼前,他依旧在不知何处漂浮着,看着十七岁的赵擎烽一步步的走入崇华殿中,遍身都是那自西北而来的苍凉,唯有眼神中却蕴着星星火光,映得整个人都是温暖鲜活的。他向着秦崇行礼,青涩的嗓音响起,那中规中矩的话语却掩不住他的奕奕之气:“臣忠宁侯世子赵擎烽拜见陛下……”秦浣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而赵擎烽起身的那一刻也看向了他,虽未言未语,可他眼中的那点星火,却一下子燎入了秦浣的心底,从此烈烈而起,至死未熄。秦浣想要向他走去,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便破碎模糊了起来,暗红色的宫墙像是被人揉碎后又洒向了天际,一层层,一片片的化作了日落时的霞光,染浮云,映夕阳。而不远处的赵擎烽面容未变,身上却已换上了轻简的便服,手中提了只不知装了什么的油纸小包,骑着高马穿行于并不怎么宽敞的小巷间,那扬起的衣角匆匆地拂过青砖墙上新挂的黄皮灯笼。秦浣就这样跟着他,看他翻身下马,步履轻快的迈入了他们的小院子,下一刻他却只觉眼前一晃,周遭已是当年房中之景,而他也闭眼伏在了窗下的小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