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过去时,便看到一锦衣公子临湖而立。绿罗宽袖长衣,靴子不染纤尘,宽袍款款沾着水汽,腰间丝绦玉佩鱼符相撞,发出清越之音。他侧脸文雅,玉一样干净的手中拿着鱼籽,往湖中撒着。这般优雅闲适作态,哪里有锦衣卫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作风。说他是走马斗鸡的富家公子,倒更妥帖些。但他确实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昱。沈宴站他身后半天,他也没反应过来。等沈宴咳嗽一声,行了礼,他才回头,只是神情在触及到沈宴身上的血迹时,不由皱了皱眉,“沈大人你来见我,都不知道换身衣服?”沈宴挑眉,没说话。沈昱又看向碧湖,再撒一把鱼籽,叹道,“你们北镇抚司里,最干净的,恐怕就是这片湖了。要不是事出有因,我宁愿天天在南镇抚司里关着,也不想走这里一趟。”沈宴呵呵,“其实我们这湖也不干净。你知道这里的鱼为什么长这么好么?因为我们天天把人往湖里扔下去喂鱼,先咬几块肉,等差不多了,再捞上来。”“……”沈昱再没有喂鱼的心情了。“所以找我什么事?”沈宴转了话题。沈昱没好气地从袖中掏出几份折子扔到他面前,“沈大人日理万机,这种跑腿小事交给我就好了。只是你天天待在这里,你知道你在朝上被弹劾了好几次么?如果不是陛下还算信任你,又有我压着,你早就别想干下去了。”沈宴拿了折子,看了几份,“是陆家在对付我。”“家中长辈让我问你,你怎么会得罪陆家?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出头牵线,帮你跟陆家和解。”“哦,不用,我这次本就针对陆家,”沈宴神情淡淡,“陆家给你们施压了?”沈昱不耐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爹他们让我转告你,你记得自己做什么就好。你要想在锦衣卫做下去,手段就得干净些,别和那些世家扯。”“我自有分寸,”沈宴解释,“陛下本就在试图打压陆家,一筹莫展之际,我带回他想要的东西。不会有别的意外。”沈昱呵呵两声,对此不感兴趣。传达完家族的意思,他就打算离开,再去城东听两出新出的戏。他走的一步三晃,背影漫然,满心的风花雪月,与他的堂弟有得完全是相反路线。当今乃多事之秋,人人难自保,家家寻出路。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混个资历就行了。何必像沈宴那样事事用心?用心又有什么用?美人恩难求啊。远远听着不着调的指挥使大人哼着小曲走远,沈宴手拿着折子,沉吟一会儿,吩咐,“查下陆家四公子陆铭安最近的行踪,有时间……也许我会见见他。”陆铭安,是陆铭山的弟弟。这次刺杀锦衣卫这样的主意,便是他出的。陆铭安一直和陆铭山在争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陆家这样的家族来说,从内部瓦解,往往要比从外部打击更快些。既然已经跟陆家站到了对立面,陆家若不倒,他沈宴便心难安啊。却说陆家最近,也确实是焦头烂额。陆铭山仍拖着跟长乐郡主的婚书,想过段时间再说。结果时间还没过,长乐郡主的第二封退婚书就到了。长乐郡主似无聊至极,每天一封退婚书地往陆家去催。后来更干脆说,陆家是不是想陛下出面,调节这件事?陆家若再不回应,她就写绝交书了,大有把她和陆铭山的退亲一事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陆家如被一巴掌重重打到脸上,有点脾气的,都有些不高兴。陆家族长把一家子人叫去,呵斥陆铭山立刻跟长乐郡主退亲。他脸涨得通红,显然在外面丢尽了面子,“退亲!立刻退亲!定北老侯爷的唾沫星子就快喷到我脸上了!我们陆家曾是邺京第一大家!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就是!”早已不满很久的陆铭安立刻接话,“再拖下去,整个邺京就都知道了。退亲本是女方更丢脸些,那是位郡主,不可能丢脸就算了,什么时候打脸的成了男方了?这也太奇怪了。”“伯父莫气,”陆铭山摆着温和的笑脸,低声给长辈们解释,“我和父亲商量过此事,广平王府与我陆家牵扯至深,若真退亲,恐伤了双方和气。我已经给广平王去了信……”他这样一说,陆家长辈们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到底双方互有牵扯,做什么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三哥,你这时候装什么好人啊?”陆铭安连忙不屑打断,“人家长乐郡主要跟你退亲,不就是因为你非要留下那个岳什么的旧情人么?你如果把人送走,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三郎说的对!你若是不愿和郡主退亲,赶紧把那谁送走!”“额,大哥,这个事我是知道的,那位岳姑娘,暂时真不能走,她还有用途在,”陆铭山的父亲恶狠狠瞪一眼总给兄长找茬的小儿子,跟说话人耳语几句,解释了这件事。“……既然留着岳姑娘有用,当初你们就应该把人藏好,怎能让郡主知情?”“这便是徐时锦的缘故了。”陆铭山道。长辈们有些头疼,皱了皱眉。最近实在多事之秋,这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讨论半晌,争执不下。陆铭山只好道,“父亲伯伯们放心,长乐郡主已经挑衅至此,我们陆家若再不回应,便让人看了笑话。我和父亲商量,这就与郡主退亲。等王爷来京,再商量后续之事。”广平王肯定是不愿意和陆家退亲的。只是陆家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先解决一个是一个了。由是,刘泠终于等到了陆家处理退亲一事。她并不把这个太放在心上,仅仅当作是一件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伤心之类的情绪,她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老侯爷却偏疼外孙女,认为她被陆铭山所负,走到这一步实在心酸。老侯爷就偷偷唤来儿子儿媳妇们,让他们认真给外甥女好好重新挑一个夫君。并且,为了安抚刘泠,天天让张绣去寻刘泠出门散心。张绣实在是个天真到极点的死缠烂打型人物,又有外祖父那时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刘泠只好屈服。但她一直想着:好想搬回自己的地盘住……至于沈宴,哼,她早就不理这个人了。谁想她才一想沈宴,跟表妹回到侯府,才进大门,还没喝口水,两个姑娘就被舅母拦住了去见老侯爷的步子,“老爷子有北镇抚司的客人招待,你们两个稍后再去给老爷子请安吧。”看母亲表情有些不安,频频回头看后院的方向,张绣也慌了神,“北镇抚司?娘,我听说那里面的人凶神恶煞,见人就抓!我们……我们侯府怎么了?怎么就有锦衣卫来呢?!”她说着,急得都快哭了。这边的两人神情慌张着,刘泠这边留守的侍女也来跟她报,只是报的内容,就跟侯夫人那边差了好远,“婢子远远见了,是沈大人!他带了许多礼物,递帖子时说的名号是,‘北镇抚司,沈宴’。”刘泠点头。侯夫人柔声安慰女儿,“别多想,应该没事的。那位大人跟随的是下人,不是锦衣卫。来我们府上应该只是私事,没事的。”她一回头,就看到外甥女一往无畏地往老侯爷居所方向过去,“哎”了半天,也没把人喊住。守在书房外的下人不敢放刘泠进去,被郡主身后的侍卫拦住,郡主已经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才进去,刘泠就听到外祖父很有精神的大笑声,“沈大人博学多识,连这样的古物都认识,老朽佩服……该不会是抄家抄出的经验吧?”后面的话实在恶意满满,青年声音却并没显露多余情绪,“老侯爷说笑了,抄家的事沈某常干,鉴赏古物真假的事,可从来不在沈某的职业范围内。”嗯,他这话也说的不客气,并没有忍气吞声。不过,他声音低沉醇厚,如钟罄声,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