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羽再没有回头,城头上只有篝火,在黑色的夜里,死寂地冷去了。沉羽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去,走了片刻,精铁铸成的城门发出沉重而让人牙酸的轧轧声,在他面前缓缓洞开,风带起插在门边的火把,一阵摇曳明灭。就在这深夜流火之间,沉羽就这样,看到了对面的那个人。素衣乌发,琉璃眼眸,那是他唯一的爱人。燕莲见,他似咬牙切齿,又似甜蜜万端,将这三个字含在舌尖细细咀嚼,碎尸万段。最终,所有所有凝成一个从容微笑,他向莲见走了过去,轻轻道了一句:莲见,别来无恙?莲见赶到城下的时候已是一夜之中最为深浓的时候,她递上令牌,过了片刻,就听到城门洞开,她所爱的那个人,慢慢走了出来。金的发,黑的眼,然后是从容而俊美的面孔。他走到她身前,莲见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下,被碎石绊到了,一个踉跄,沉羽及时伸手,揽住她肩膀,才让她正住身体。“你还是这么不小心。”沉羽似笑似叹,一双眼看着她的时候,微微眯起来,看她站稳,就要撤手,却被莲见一把抓住袖子。他没有甩开,他能感觉到,抓住他袖子的手,正在极轻地抖。素衣的女子低着头,然后慢慢抬起,夜色里,她一张面孔是雪白的颜色,透露出一种比纸还要菲薄的奇妙感觉。沉羽没有说话。莲见就这么看着他俊美面孔,然后,她眼底的绝望就一点点多起来,最后甚至于给了沉羽一个错觉,仿佛她的绝望悲伤在她的眼里化成了泪水,在下一瞬间,就会满溢而出。感觉到手里的布料被自己攥得扭曲变形,莲见张了张嘴,对着沉羽说了一句话。沉羽眨眨眼,过了片刻才把莲见对他说的这句话理解清楚。她说:你快走,不离开崖关,你会死。听了这句,沉羽一愣,他随即笑了起来,笑得温柔又开怀,眼神却像浸了冰水的剑锋。他俯身,从上往下地看她,柔声道:“我若死了,你不是心想事成?”莲见盯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发冷。是的,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但是,她做不到。就这么简单,做不到。沉羽笑看她,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指头,残忍地,一点一点地,掰开,扯离,让她再抓不住自己的袖子。莲见痴痴看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就这么看着他,终于,有泪水从她眼中滑落。这么多年生死纠缠,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泪水。她美得就像沾满露水盛开到将败的莲。她是他的花,盛开于永劫之中,不可触碰。她这么这么美。他这么爱她,她杀了他唯一的哥哥。于是,心底的恨意就这么无法控制地弥漫了起来,如同盛大的荒风,席卷他整个胸膛。沉羽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她,看她的眼泪落上他的手背。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重。莲见语无伦次,说得乱七八糟。她说:沉羽,我求你走,你可以恨我,你可以不见我,你可以离开我远远的,我不会去找你,我不会去打扰你,但是求求你,求求你走。她只要知道他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她可以忍耐一辈子孤独寂寞,她可以不要尊严,在这里抓着他,苦苦哀求——她这一生,哪里曾如此哀求过谁?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她的声音终于也开始颤抖,抓着他的指头陷入他的肉里,她全然不知,只是又卑微又凄惨地看他。她说:沉羽,你去娶妻生子好不好?你走,会遇到很好很好的姑娘,比我要好得多,你会喜欢她,然后你们会有孩子,你们能活得好好的,会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你们会过得很好,好不好?沉羽,你走好不好?你看,她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她只想要他活下去,平平安安,即便他之后所有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想让他活下去。沉羽只是看着她。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又仿佛什么都听到了,等她说完,没什么新句子,只是反反复复把话颠三倒四地说,他忽然就一勾唇角,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肩。他精确的一掌扣在了她肩膀的伤口上,一点点,残忍而缓慢地用力。莲见脸色一白,她立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抓着沉羽的手却慢慢地颤抖着松开。终于,一线血红从袖子里蜿蜒而落,落到她和他的手上,与泪混成了一片,滴落尘埃。沉羽听到了她肩胛碎裂的声音,他终于满意,松手,看着莲见不受控制地跌落地面,再站不起来。温柔的声音贴着她的面孔,软腻地滑落。“那你有没有放过我的哥哥呢?”莲见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全身的血气,只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多么狼狈,披头散发,肩有血污,跌坐尘埃,灰头土脸。”沉羽只觉得痛快。“原来,我也可以这样伤害你。”他非常满意,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莲见,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丝毫不去管地上的莲见。我恨你,燕莲见。他这样在心里说着。他看不见,莲见的眼泪终于跌落尘埃。不知道在尘土里坐了多久,当天色开始渐渐发明,莲见终于慢慢地动了一下。他恨她。她艰难地思索着这几个字所代表的事实,想哭,但是嘴角却弯了一下,笑了出来。他恨她。她想,沉羽恨她,恨她恨到了他不愿和她生存在同一个天地间的程度。莲见终于大笑出声,疯狂一般的笑声里,泪如雨下。沉羽真是毒,他是这么一剂毒药,毒得妥妥帖帖,将她的心肝五脏,全部毒成灰烬,不留一线生机。笑着笑着,她试图站起来,却立刻又跌回去,她身后人影闪动,有莲弦暗地安排的侍从现身,要把她搀扶起来,她却摇摇头,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撑着地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她单手无力,又跌回去几次,终于在第五次,把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莲见摇摇晃晃地上了马,半伏在马鞍上,终于回了营帐。莲弦看她回来这副样子,纵有千言万语也都化成一声叹息,只能给她包扎伤口,帮她把衣服换好。一切妥当,已经天快亮了,将领们陆陆续续来到大帐,看到她醒过来,都大为惊喜,没有人看出来,她有任何虚弱之外的异状。她一样一样交代布置,陆续有人领命而出,当最后大帐内只剩下莲弦的时候,两个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女子对面而坐,默默无声。是莲见先笑了起来,她招招手,让莲弦上前,从怀里掏出虎符,放到她掌心,又慢慢解下自己腰间的太渊,交给了她。“我上不了战场了,指挥等等,全都靠你了。若有需要,你可以以我这中军为饵,带领大部队逃脱。”她淡淡地道,轻轻闭了一下眼。莲弦握紧掌中虎符,深深看她,过了半晌,回她的却全然不是和虎符有关的问题。她说:“你哭了。”陈述句。莲见笑起来,眼神里有一种寂灭一般的温和:“是啊,我哭了,我求他,他不肯。”这就是她对莲弦最后说的几个字。说完,她便合上眼,唇角犹自有着一线凉灰一般的微笑。莲弦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恭敬躬身之后,转身离开。等她出去,整个大帐里彻底无人之后,莲见面上的笑容兀自保持着。除了笑,她还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乱世之中,她可为王,却不能拯救自己心爱的人。与沉羽的决战,是七月初九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