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来责怪你的,是怕你这个家伙……”他又咳嗽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做出什么傻事来……”莲见慢慢地将手掌贴合在了门上,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几乎眷恋,唇角有比少女时代还要恬淡纯真的微笑,一点一点,轻轻把面孔贴合上去。面孔冰凉,九月的雨比冰还要冷,她面孔几乎觉得刺痛,却还是贴紧了上去。她隐隐听到沉羽的呼吸。那么急,那么疼。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沉羽急喘了一下,道:“没事的……什么事情可以一起想办法……对吗?”他絮絮叨叨,开始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莲见安静听,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得听,仔细得听。然后,沉羽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去,低到听不见。能听到什么沉重的物体倚着门扉慢慢滑落的声音。有冰凉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本以为那是泪水,却不是,是雨。她变笑了,又轻,又软,像是她还那么那么小的时候,做了一个美梦。然后,这个梦醒了,梦境之外,暴雨倾盆。她依恋地看着那扇隔绝她和沉羽的门扉,笑了起来,转身离开。侍从惊讶,问她:不管沉羽吗?她没有说话,只是拖着一身湿透的雪色长衣,无声走了回来。这种情况下,沉谧不可能放他独自来这里,他一定派人跟着沉羽了,所以,不用担心,所以,不必相见。她发过誓言,再不和他纠缠。她若违誓,母亲永堕无间。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大人,沉羽。对不起。走入中庭,她忽然掩面,终于有滚烫液体,从她的眼中滑落。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大人,沉羽。对不起。沉羽醒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眼前发黑,一时不能分辨在什么地方,他闭上眼,过了片刻,才渐渐感觉到身下传来有规律的颠簸,肩膀上虽然疼,却不是很厉害。他应该在马车上,俯卧着,身下依靠的东西很硬,应该卧在谁的膝盖上。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眼,眼前虽然还是发黑,但是终于能看到东西,抬头看去,看到的,是沉谧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沉谧没有如他预料之中的责备他,即便他干了如此愚蠢的事情。沉羽心里混乱如麻。他在这里,代表莲见最终还是没有见他。那她到底成亲了没有?现在如何?他几乎想揪着沉谧的领子喊出来,却在看着沉谧眼睛的时候,全部都堵了回去。他的兄长一贯风流潇洒,现在眼下却隐隐一痕黛青。嗓子里仿佛噎着一团乱麻,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开口了的话,就会哭出来。他奔波两日一夜,到莲见身边,结果她不见他。金发的青年侧过头去,在兄长的膝盖上低声笑了出来。兄长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了下来:“她绾发了,去当了神官,但是并没有成亲。”沉羽忽然就不笑了。沉谧继续慢慢说:“她的母亲也去世了。”沉羽猛地要翻身,却被兄长柔和地按在了膝盖上。于是他侧躺着,闷闷地开口:“其实,我真的没想过要去责怪她的。”“嗯,我知道。”“我真是怕她干出什么傻事来。”“嗯,我知道。”“我其实是想告诉她,没关系的……我了解,我知道,我懂得,我不会责怪她……”“嗯,我知道。”金发的青年不再说话。沉谧只是从上而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温柔。“这样也不算什么吧,如果可以一直那么喜欢她,那么你就应该庆幸,至少,你和她没有站在彼此敌对的方面不是吗?你和心爱的人不必刀剑相向,在这样的世道里,已经是幸运了。”“你看,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看一样的风景。这样,还不足够吗?”沉羽不再说话,沉谧笑了起来,拍拍他的头。沉羽过了片刻,闷闷开口:“你没有骂我。”“你做都做出来了,我又能怎么样?你又不是小孩子,你觉得自己错了,下次就不会再犯,你觉得自己没错,我骂你再多你也依然故我。”即将度过而立之龄的男人慢慢地这么说,看着弟弟的眼睛倏忽柔软起来。“何况,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啊……”他本就是低柔清雅的声音,如今更是带了异常温柔的味道,沉谧对沉羽说:“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的弟弟,你是沉谧的弟弟。我为你做一切,理所应当。”膝盖上的青年眨眨眼,只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哭出来。沉羽只觉得心里痛苦难过,伸手掩住了面孔。抱歉,莲见,我不够强大,不能在你焦灼万分之下帮助你。让你痛苦了……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但是,对着该听到这番话的人,他说不出来,只能忍耐伤痛,靠在门板上,希望能挨得离她更近一些,更近一些。终于有液体从指缝里滑落。沉谧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段之十八翠幕重仁二年九月十五,燕夫人病逝,当夜,为母亲祈福故,燕国公莲见绾发入道。同月,她召开家族总会,燕氏所有支系家族一致通过决议,立她同母妹莲音为继承人。九月二十三,年仅十一岁的莲音提前及笄。九月二十四,莲见让渡燕氏家主,从此之后,在名义上统率所有燕氏支系,冠上家主之名的,便是燕莲音。九月二十六,莲见向朝廷申请敕令,希望让莲音袭爵。十一月二十二,朝廷颁下敕令,允许莲音袭爵,正式承认了莲音的燕氏家主之位。而同时,莲华接了莲弦到自己身边,莲华很早就被宁氏收为义子,改姓为宁,直到与朝廷一战中,莲见立下大功,楚王才允许莲华改回原姓,封了个静宁侯的爵位。他把莲弦接到身边,也立为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死后,侯爵爵位便落到莲弦身上,也算是弥补这个妹妹仅仅是因为庶出,就不能继承燕家,而让位于年仅十一岁的莲音这样缺憾。让燕氏君临天下,是莲华的责任,是他的义务,亦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他几乎已经没有见到燕家天下那个时代来临的希望,所以,他能做的,不过是以此身此智,鞠躬尽瘁,以做基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此而已。冬日森寒肃杀的夜晚之中,拿着那卷朝廷敕封莲弦子爵,承认她未来将继承莲华爵位的敕书,唇角含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清楚听到,一个时代的帷幕沉重拉开的声音。重仁二年十一月,在莲见换下丧服,正式穿上神官服饰时候,神庙大司祭长,永顺帝第一皇子陆鹤夜还俗,以自己的名义,向天下发出了讨逆之令。这一点点根本没有被宁家放在眼里的星星之火,就此燎原。而就在同时,沉谧也起兵于早城。宁家为此暴跳如雷,在之前的战争里,对于陆鹤夜,楚王都发出了只允许生擒的命令,而这一次,他则悍然下达了死令:诛杀陆鹤夜者,无论身份如何下贱,贼徒也罢,都将受赐爵位领土。而对于他恨透了的沉谧,他也丝毫没有留情:能诛杀沉谧者,同样受赐爵位封地,不问身份同前条。对此,沉谧的看法很豁达,你看我这身价,和皇子一样呢。啧啧……胶着的战况持续到来年二月,宁家军击破鹤夜在奉山的布阵,陆鹤夜本人从容撤退,留下一个替身,恪尽职守,吸引兵力,殿后八千四百人全部阵亡,替身本人则自尽身亡,换来了鹤夜的全身而退。同月,沉家最大也最牢固的城池万州城陷落,沉谧撤退。